第52章
这一夜的梦比以往都漫长。
很多过去以为已经遗忘的琐事纷纷闪现,宛如在黑夜中点燃了一根根烟火棒,稍纵即逝的光芒,却在心中留下了璀璨的印记。
比如,黎洛回忆起大学时候的某一次,他兴冲冲地邀请段明炀去尝一家新开的米其林西餐厅,软磨硬泡了半天才成功,开玩笑说“你要穿得正式点哦”,结果段明炀真的穿了熨烫得平平整整的白衬衫,还打了领带,站在阶梯教室的后门等他下课,惹得所有女生都无心听讲。
黎洛下课后跑过去搭上他的肩,笑嘻嘻地夸了句:“学弟,你今天特别像我梦中的白马王子。”
导致段明炀一晚上脸都有点黑。
从此黎洛知道了,段明炀大概很介意比他年纪小这件事。
还有一次,来酒吧的一位客人开了辆迈巴赫,就停在门口,段明炀下班出门的时候难得多看了几眼,黎洛暗暗记下了。后来情人节的时候,就买了辆同款送他。段明炀却怎么都不肯要,连下去看一眼都不肯看。
那是黎洛少有的几次跟他怄气,一整天没主动跟他说话。
冷战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就在黎洛以为段明炀压根不会在乎他感受的时候,段明炀从外面买了块小蛋糕回来。
是他爱吃的慕斯款。
“我要什么自己会争取。”段明炀当时微微皱着眉,看起来一如既往地冷酷,声音却是低柔的,“你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我给过你什么?”黎洛疑惑。
他给的礼物,段明炀几乎全拒绝了,收下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何来的多?
可段明炀不解释,只是抬手揩去了他唇角沾到的奶油,自己就着手指吃了,说:“很多。”
“很多”到底是指什么?
黎洛在梦里也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然而没等他思考出个所以然来,梦就醒了。
缓缓睁开眼,入目所见不再是昏倒前看到的车库水泥地,变成了卧室的纯白天花板。
厚重的布艺窗帘遮挡了外头刺眼的日光,只留下一道窄窄的缝,阳光像装进了一根长条萤光棒,倒在了他的被褥上,是昏暗的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所在。
黎洛迷迷瞪瞪地伸手去抓,只抓到一捧阳光,盯着自己捧着光的手心发呆。
黑暗中的光……
他似乎明白了段明炀说的“很多”是指什么。
“嘶……”
未消的头痛很快便再度侵袭而来,一下将他的思绪硬生生拽回了现实。黎洛撑着床,艰难地坐起身。
拖着病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红眼航班,下了飞机没倒时差,又在寒风中吹了一个多小时,最后还淋成了落汤鸡,现在没在医院躺着已经堪称奇迹了。
他缓了会儿,将头痛压下去几分,这时,听见房间外隐隐约约传来说话的声音。
隔了一扇门,只能听清是一道男声和一道女声,说着“视频”、“证据”之类的字眼,其他的就听不清了。
黎洛掀开被子下地,正欲走出去,突然发现,自己手背上贴着一小条医用胶布。看来在他昏睡的时候,已经有医生来给他输过液了,难怪感觉发热症状缓解了不少。
再仔细一瞧,身上的衣服也换成了睡衣。
别墅里除他之外一共就两个人,总不可能是苏芷给他换的,段明炀也不可能让医生给他换衣服。
他不禁翘起了唇角,立刻穿上拖鞋,两三步就走到了门口。外边人可能是听到了他的脚步,谈话声瞬间中止。
黎洛直接拧开了门把手。
外边站着的果然是段明炀和苏芷,见他出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他身上。
“你们站在房间外干什么,等我醒吗?”
黎洛笑道,说完,突然发现段明炀的脸色有些憔悴,眼眶内尽是红血丝,像是一夜没睡。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段明炀不答。
“黎先生,早。”苏芷先开了口,朝他问候了声,接着对段明炀说,“那我先回去了,你们最好准备好说辞,以防昨晚有人看见黎先生过来。”
“嗯,我送你。”段明炀陪着她走到楼下,目送她上车离去。
黎洛厚着脸皮一同跟了过去,与段明炀肩并肩,懒洋洋地靠着大门的门框向苏芷挥别,宛如这栋房子的另一位主人。
苏芷的车一消失在视线里,段明炀转身就把他推进了屋里,重重关上门。
黎洛被他使劲一推,倒退了两三步才站稳 ,又咳了好几声:“段总……咳咳!我还生着病呢。”
“生着病还这么能折腾的,黎先生是头一个。”段明炀冷冷道,“你知道现在全公司上下都在找你吗?”
黎洛:“我给邓良发资讯了呀,说我先回国办点事去了,他没收到吗?”
“发条资讯就可以擅自离开?黎先生,你知不知道负责两个字怎么写?”
“好好好,我错了,别生气。”黎洛今天乖顺得不可思议,浅笑着看他,琥珀色的眼里宛如有水波流转,“我知道段总最负责了,不如你教教我怎么负责?我觉得我好像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你确实犯了一个大错。”
段明炀打断了他的话,从口袋里拿出一样长方形的东西,抛了过来。
黎洛双手接住,定睛一看,是部手机,常见的款式,没什么特别之处。
“谁的手机?”
“不重要,打开看。”
黎洛困惑地看了他一眼,依言照做。按亮萤幕后,手机没有设密码,一打开锁屏就看见一个资料夹,里面只放了部视频,他顺手点开。
五秒后,脸色就变了。
“……你什么意思?”黎洛脸上的笑意褪了个干净,抬起冷锐狭长的眼,“给我看这个干什么?”
视频里播放着他和段明炀第一次上床的画面。
视角是俯视的,摄像头大概藏在顶灯里面,狭小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录得一清二楚。
那天晚上很冷,段明炀出租屋里老旧的空调又怎么都打不上去,他们两个人就蒙在被子里,用体温融化彼此,热汗淋漓的身躯互相交缠,喘息声和不堪入耳的话语回荡在房内。画面中他紧搂着段明炀的脖子,胡乱地索吻,嘶哑地呻吟,两条腿主动地大大敞开,脚都露在被子外边,一下下地晃动着、痉挛着,像是遭到了激烈的撞击。
本该是一段缠绵甜蜜的回忆,却在隔天变成了寒彻心扉的威胁。
黎洛犹记得,那天得知他爸被抓之后,紧接着就收到了这段匿名发来的视频。
然后又接到了段天佑亲自打来的电话。
“明炀已经打算跟我回去了,他不过是跟你玩玩,你识相的话,就别再纠缠他,否则……我也可以让你们父子团聚。”这是段天佑的原话。
他起初压根不相信,立刻打电话给段明炀,问:“你要跟你爸走吗?”
段明炀说:“是。”
黎洛为他的干脆而惊愕,心中逐渐生出不安,可还是不相信,连声质问:“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不告诉我?你不是恨他吗?不是说讨厌那种权贵的世界吗?你不要你的尊严和骨气了吗?”
“我改变主意了。”
段明炀一句话堵得他哑口无言。
如果段明炀连仇恨这么强烈的感情都可以陡然转变,那么,对他的那点儿淡薄的、甚至未必存在的喜欢,大概真的可以随时抛弃。
但他仍旧不死心,硬着头皮问了下去:“昨晚……我们做的时候,你偷拍我的视频了吗?”
段明炀似乎犹豫了,沉默几秒,最终还是承认了:“拍了,对不起。”
黎洛瞬间如遭雷劈。
不敢再问最后句话了。
你真的只是跟我玩玩吗?
他爸被诬陷入狱的事正令他极度愤怒无措,偏偏这时候,他最心爱的人,弃他而去,投靠了敌人,甚至连他们之间最亲密的事,也沦为了难堪的把柄。
那一刻,过往所有的暧昧期待都化作了泡影,长久以来积压的酸楚与不忿泄闸而出。
段明炀每一次对他的漠视、从未有过的应允承诺,都成了他认定对方玩弄自己的证据。
他没再给段明炀一句辩白的机会,在电话里骂得有多狠,心里就有多绝望。
可以说,当年段明炀对他所做的事之中,往他心口插了致命一刀的,就是这段视频。
眼下,段明炀又暴力地将他的伤疤撕扯开,将血淋淋的伤口摊在他面前给他看。
饶是黎洛知道自己当年可能误会了一些事情,也觉得心下骤寒,挥之不去的阴影再度侵袭而来。
但今时不同往日,如果段明炀曾是爱他的、不得已才做了这种事,那他愿意给段明炀一个解释的机会。
然而段明炀却没有解释,只是问:“你知道这段视频,是吗?”
黎洛关了视频:“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
段明炀:“你觉得是我拍的?”
黎洛一愣,隐隐听出了一丝不对劲:“不是你自己承认的吗?”
段明炀闭上了遍布红血丝的眼睛,胸膛缓缓鼓起,又缓缓平復,仿佛艰难地呼出了一口很长的浊气。
“这段视频,是苏芷以前寻找段兴烨出轨证据的时候,一併从段兴烨电脑里拷过来的。”
他睁开眼,毫无波澜地说:“她删除了原文件,也没看过内容,因为私家侦探先一步找到了出轨证据,她就把这些不相干的资料放到了一边。”
“后来她想离婚,找我商谈,无意中提到了这些资料,我才得知她手里有可以替你爸翻案的证据,便问她要了。”
“然而那时段兴烨已经对她起疑,看管得很严,资料很难转移出来。而且一旦被段兴烨发现她转移的是哪些资料,转移给了谁,很容易就联想到你爸的案子,从而推测出是我要帮你,那样,你就会陷入危险。”
“所以我和苏芷用这一年多,合作演了出戏。这样哪怕以后段兴烨发现了我要为你爸翻案,也只会觉得,我是为了和苏芷在一起而扳倒他,不会牵涉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