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皇后看女孩低头沉思, 将手伸给她:「你扶我回内寝吧, 我有些疲惫。」少商依言行事,轻轻托着皇后的胳膊往里走去。
皇后的内寝宛如其人,布置的清淡幽丽,疏落雅致, 哪怕少商硬是端来一尊彩绘着迤逦飞凤的双耳陶瓶, 再插上明媚浓烈的桃花枝,谁知皇后随手摆弄修剪两下后, 顿时一股悠然淡泊之意迎面扑来——少商觉得自己已经努力过了。
皇后疲倦的躺到胡床上,挥手摒退留侍在内寝的宫婢,只留少商一人在身边,才道:「我身边养过好些孩儿,不止我亲生的, 还有越妃生的。那些年她随陛下东征西讨,生下孩儿就送到我处,直到陛下无须御驾亲征了, 她才将孩儿从我这儿领走……」
少商双目囧囧:「哇,越娘娘心挺大的呀。」
皇后笑笑:「我知道你最不爱听『你以后就知道了』这句话, 可一个人哪是几句言语就能断定的。有人可以既忠诚又凉薄,也有人可以既奸佞又孝顺,你要学会自己去看。」
少商想了想,点点头。这种课程以前没人教过她。
「不过, 这许多孩儿中, 我最心疼子晟。」皇后叹道, 「旁人都说我于他有养育深恩,可我心里清楚,这些年来,他为我做的,为太子做的,早就远远报答了。」顿了顿,她又道,「你既和子晟打了一架,五公主的事自然都知道了……」
「没有打架,没有打架!」少商连忙道,「哪有的事!」
皇后忍笑:「你俩都快将我的宫室拆了,还不算打架。」
「娘娘冤枉啊,是凌大人先动的手,哦,他还想动嘴,后面一路压着我打,我哪有还手之力啊!就算拆了宫室,那也是他一人所为!」少商觉得自己冤死了!
皇后忍笑的腹痛,柔柔道:「程娘子过谦,你也不遑多让,将子晟气的不行,他出去时遇上了裕昌郡主,也不知说了什么,郡主是哭着跑出去的。唉,这些年,女莹为子晟可流了不少眼泪啊……」
「……」少商,「其实吧,时不时哭哭,对身体好。」
皇后终忍不住,笑的敲了女孩的额头一记——这个动作在她几十年斯文端庄的言行史上几可大书一笔了。
少商抱着脑门:「娘娘,您别扯远了,接着说凌大人呀,咱们别东拉西扯了啊……」
「都是你东拉西扯,还敢说我东拉西扯!」
皇后笑着瞪她,顺过一口气,才沉声道,「其实五公主这事,原是有心人刻意隐瞒,等事情闹大了,将来好拿到太子面前。看他处不处置胞妹。多亏了子晟及早发觉,先一步禀告了陛下,才叫太子脱了关係。」
少商先是点点头,又觉得疑惑:「可不是还有太子妃的庄园……」
皇后摇了摇左手:「太子妃那事不打紧,子晟早就囫囵周全了,拿不住把柄的。」
少商挨着胡床抱膝而坐,看看皇后,欲言又止。
皇后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妾奉娘娘令常去越妃娘娘处,不止一次听见她训斥皇子公主。四公主和五公主一样已在外建府,可她依旧常住宫中,尽孝越妃膝下。说实话,我觉得四公主未必是自愿的,不过是不敢违逆越妃娘娘而已。娘娘啊,您怎么不……」少商没说下去。
皇后看看她,道:「你想说,我为何不学越妃那样,时不时敲打儿女一番?」
少商傻笑数声,这个疑问她藏好久了。
「越妃性情明朗爽利,坐立起行,叫人见之生羡。可一人有一人的活法,我做不成她,她也做不成我。」皇后转回头,看向床尾处悬挂的一副绢帛。
「年幼时,我常看阿父阿母凑在一处诗文作伴,形影不离。我们宣氏原籍是个好地方,春日采薇,夏夜烤鱼,秋有肥粟,冬雪莹莹。那时,我以为日子能这样天长日久下去,却不知外面已经乱相四起了。」
少商叹道:「娘娘是生在好人家了,家产丰厚,父母恩爱,长辈温厚,又无须照管庶务。像我阿父阿母,就常说他们年少时天下就开始不太平了。」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总好过反过来。」皇后略自嘲的笑了笑。
「我不到十岁阿父就病故了,好在当年阿父将全副家产让与叔父后……」
「什么什么!」少商原本满心怅然的听着,此刻陡然惊醒,「宣太公将全幅家产让与娘娘的叔父了?!那什么…我记得翟媪说太公是嫡长子呀…」这是什么宅斗操作!
皇后掩口轻笑,似乎觉得女孩这幅样子尤其有趣:「你呀你,就跟夺了你的家产似的。这有什么,孝悌乃为人之本。再说先父不善经营操持,隻爱读书交友,亡母也是一般性情,索性将家产让与叔父,由他好好管理,岂不甚好?」
「那也不用让出去呀,让叔父大人管就好了嘛!」少商觉得心口发痛,决定待会去数数宣侯送的金银财宝恢復一下情绪。
皇后正色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操持一份家业,管束宣氏一族几百口,何其辛苦。让有才干的叔父殚精竭虑,费尽心血,然后父亲坐享其成,这岂是仁义所为。」
少商无话可说了,「那…也行。那后来呢,宣太公过世了,娘娘的叔父待你们好吗?」
皇后看到女孩关怀的目光,笑道:「你别老把人往坏处想,不论父亲身前身后,叔父待我们都是一般的好。实则父亲过世后,他还想将家产让回给阿弟呢,还是阿母严词婉拒,说不能堕了父亲的名声。」
「嗯,那样大一笔家产说让就让了,宣太公的名声自是好的不行。」对这种行为,少商也不知道该敬佩还是嘲讽。
「可天下终究是乱起来了。那些自称英雄好汉的路过了,动辄勒索钱粮人丁。叔父左支右拙,仅能守成。舅父心疼阿母,就遣人将我们接过去了。」皇后幽幽叹道。
少商道:「是呀是呀,听说那时还有索要人家美貌女儿的,说什么结秦晋之好,将来给乡老做靠山,呸,他们也配,真是可恶极了!阿父说,他聚集乡勇练兵的最初因由,也只是为了保护乡里不受侵害。」其实萧主任那位当三老的爹当年也是这样做的,可惜遇上歹毒的贼人,弄的身死家败,还好有个厉害的女儿重振家业。
皇后看女孩一脸自豪的趴在床沿,一双大眼亮晶晶的,便笑道:「程校尉端是条好汉,英雄了得。」
「哪里哪里,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少商傻笑着谦虚了几句,追问道,「去了干安王府之后呢,干安王待娘娘一家好吗?王府里的其他人呢?」
皇后沉默片刻,满目清怅:「这几年,看着诸位皇子公主,我总想起以前的日子。舅父虽将我们护在羽翼下,可究竟是寄人篱下。然而我们一家三口彼此体贴,过的融洽满足,无有不足。骨肉至亲之间,有时连话都无需说,只要母亲责备的看我们一眼,我和阿弟就羞愧的无地自容,自省过错。」
少商似有所悟。
「……我记得,有一年,阿母大费周章托人从家乡弄来些野菜肉脯——那是阿父在世时家里常做的。我和阿弟欢喜极了,分做好几顿才舍得吃完。阿弟还偷藏了一小块在枕头下,想日后拿出来孝敬阿母。谁知后来霉坏了,不能吃了,他还哭了许久。无论乡里还是王府里,无论阿母能不能为我们姐弟谋得什么,我们都一样的敬爱她,心疼她。」
「可你看看五公主,金羹银莼犹自不足。还有长公主,可比她妹妹聪明多了,在我面前恭谨守礼,可每每『孝敬』过后,总有几桩提请。还有皇子们,生于宫闱长于权势,稍稍长大些,就都有自己的心思了……」
「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孝敬我,还是在孝敬我手中的权势,我的位置。」
少商静静看着皇后——难怪皇后总这样不开心,在她内心深处,追求的是一种纯粹的情感,像她父母一样纯粹的夫妻之情,像他们母子一样纯粹的亲子关係。不论富贵贫贱,权势荣辱,始终干净无瑕。
想起往事,皇后目中隐隐泛起水光,少商轻轻递去一块雪白的绢帕,轻声道:「即便在王府中有些不如意,娘娘也从未抱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