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他显得很有绅士风度,把陈文港送回病房才告辞离开。
陈文港躺在床上,背对门口,枕着胳膊,这次他没再去窗边看霍念生,脑子裏却始终浮现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很难去猜霍念生大老远来医院的目的,就只是为了看他一眼。
忽然,陈文港起身下床,走到窗边。
楼前空地只有一个工作人员蹲在那裏清理杂草。
霍念生来探望的频率大概维持在一周两到三次,至于其他时候,陈文港不知道他都在干些什么。直接询问本人,无疑有失边界感,而从那位助理小姐嘴裏,更无旁敲侧击的可能。
住院期间,aanda始终跟着陈文港。
当然,陈文港从没理直气壮地使唤过她,连有事麻烦她的时候都很少。他毕竟没有指挥人家的资格,因此她在这裏的工作其实很轻松,大部分时候只需要跟霍念生彙报一下情况。
有次陈文港听见她在打电话,举着手机复述医生的原话,讲的是他眼睛的情况。
他装作没听见,主动转身避开了,重新去湖边散了个步。
实话实说,在此之前,陈文港一直以为霍念生会对他这种小鱼小虾不会有什么兴趣。
或者连印象都不一定很深。
要说交道其实是打过的。陈文港还记得,他从小学时起就算认识霍念生,第一次见面是郑家宴会,只是这些年来,对方变化很大,太久远的事情就没意义再提了。等到成年以后,他对霍念生的印象,只剩下对方是城中有名的花花公子,过着纸醉金迷、轻浮散漫的生活。
仅此而已。
也不是没想过,对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在成长的岁月裏,这些不起眼的念头就像冬日雪粒,轻飘飘的,可能还没落地就消散了。
只有一件事毫无疑问,霍念生是和他跟郑玉成大相径庭的那种人。
就算都是大家族,家教、门风总有区别。霍家的这位少爷显然少受管教,被家裏纵容在外胡来。这放在郑家则是难以想象的,因此郑玉成一直告诫陈文港和他保持距离,以免学坏。
当然,郑玉成的坚持裏有很大私心成分,毕竟那是霍美洁的侄子、郑茂勋的表哥。他不喜欢姓霍的便宜亲戚是天经地义。陈文港倒没有这层身份对立,他只是有义务无条件站在郑玉成这边,爱他所爱,憎他所憎。以前是因为青梅竹马,后来发展成了恋人,更不必多言。
说来可笑,那现在又算什么?
郑玉成率先背叛了他。
霍念生反倒不计前嫌,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陈文港终于意识到他对霍念生的认知其实浅薄如纸。说是旧相识,压根谈不上了解。
但要说不了解,又总是在各种地方,把对方的每一场绯闻当成茶余饭后的佐料来听。
说来,跟陈文港那清汤寡水的交际圈子比起来,霍念生的私生活俨然丰富多彩——纵情风月场所,时不时和形形色色的俊男美女出双入对,因为这样,既有人艳羡,也有人鄙薄。
但这一切仿佛都与霍念生无涉,任凭外界七嘴八舌,他只管我行我素。
只要他不违法,谁管得到他,法律能够审判他见一个爱一个,换人如换衣吗?
陈文港甚至忍不住想,霍念生来医院探望的时候,会不会前脚从哪个情人床上下来。
这种猜测本身有种不负责任和恶意揣度的意味,想过之后,他多半会反省,只是一个人枯坐无聊的时候,还是控制不住胡思乱想的念头,否则也实在没什么可以消磨时间。
病房裏娱乐设备虽然齐备,陈文港能用的其实很少。因为眼球受伤、做了手术的缘故,需要尽量控制使用电子屏幕的时间,手机非必要几乎不用,电视最多也只是有限地看一会儿。
他获取外界信息的主要途径成了传统的报纸和杂志,还有医护人员的闲聊。
陈文港最近养成了听广播的习惯。
本地电臺好像有个什么娱乐频道,有次陈文港从音乐臺调频,刚转到这个频道,就听男女主持人语气浮夸的对谈裏冒出个熟悉的名字,虽然没有指名道姓,还是令他心裏一跳。
又听两句,才明白,他们是在爆料圈裏那位新晋影后有哪些上得臺面的入幕之宾。
男女主持语气玩味,嬉笑调侃,虽然什么都敢说,但也头脑聪明,为了免于吃律师函,特地强调内容不保真,秉持着信不信由你的原则,言语间俱是“听闻”“据悉”“知情人士”。
说到最近陪影后出入酒店的正是某位霍公子,孤男寡女,深夜在酒店门口留下踪迹。
影后是资本捧起来的,如今春风得意,资源拿到手软,中间的过程由听众自行去猜。
广播不像报纸,连偷拍的照片都没有实体刊登,画面全凭两张嘴描述,反而更引遐想。
陈文港皱着眉头听完整个节目,才转到下一个频道。
护士进来的时候他已经把收音机关了,靠在窗边,不知道往外在看什么。
这种口水节目,其实本不值得挂心,听过也就罢了,霍念生下次来的时候,仍是一切如常。只是看着他跟主治医生说话的模样,陈文港心裏还是生出一丝怪异的陌生感和割裂感。
知人知面不知心,到底你能知道一个人多少,了解到他的哪一面?
主治医生向霍念生交代的无非是aanda已经转述过一遍的病程。也不知有什么好听的,他明明已经知道个大概,亲自到医院,还要详细再听一遍。如果只说脸上的伤,自然已经在痊愈的过程中。但留下的瘢痕不会自行消退,看上去依然触目惊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医生建议,再过几个月后可以考虑开始整形修复工作。
可想而知,是个漫长的大工程,不确定要做多少手术,只能确定耗资不菲。
陈文港心裏在第一时间其实排除了这个选项。
不知为何,他只觉兴致缺缺,对于外貌可以修复到什么程度,提不起任何的兴趣。
甚至霍念生对此表现出的热情都比他本人多些,又去院长办公室谈了许久才回病房。
陈文港蜷坐在沙发上,假装在读一本杂志,其实一段话反复地看,始终没理解字面意思。
他的心思系在开门的声音上,关门,脚步声渐渐靠近,陈文港把视线稍微抬起一点,越过书本上方两厘米,但又没到直视来人的程度,直到一双锃亮的皮鞋闯进来,在他面前停顿。
然后身边一沉,霍念生也在沙发上落座:“这么用功,不是说要多休息眼睛?”
陈文港笑了笑:“看一会儿没关系,不然也无聊,总不能以后再也不用眼了。”
霍念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往后靠,然后他开口问:“你想不想做修复手术?”
陈文港心裏嘆了口气,对这个问题已有预料,他摇了头。
霍念生问:“为什么不想?怕疼?”
陈文港望着他,在心裏打着腹稿。只是不等他说话,霍念生便又“哦”了一声:“我知道了,又是‘不想花你的钱’‘不想添麻烦’那一套,是不是?这么个问法,你肯定说不想。”
他把身体往前倾,神色变得认真了一些:“考虑考虑吧,好吗?”
陈文港一时哑然。
相处这段日子,不管对方嬉笑怒骂还是冷言冷语,都已令他习以为常。然而霍念生突然露出这样少见的肃然的神色,有种让人没法说不的压力,陈文港头脑发胀,只能跟着他走。
“……好。”
霍念生噗嗤一笑,从兜裏掏出打火机:“你说你这人,这到底是吃软,还是吃硬?”
反驳也没什么必要,陈文港淡淡自嘲:“我这是拎得清楚,我现在吃的是谁的饭。”
病房禁烟,霍念生拿打火机也只是为了把玩,金属盖开开合合,冒出一簇跳跃的火苗。
他忽而笑起来,瞥了陈文港一眼,把打火机装回兜裏:“好啊,有长进了。比起瞎清高,我就喜欢这种识时务的态度。”
陈文港心情依然平静,倒没有什么受到冒犯的感觉。他身体裏像是永久性失去了一部分热切和激情,就像挂在天边的夕阳,不再有耀眼的威力。但天上还有云海,声势浩大地燃烧起来,斜晖照进室内,每件家具都镀了一层静谧的红,安然无声。
说起来,这天霍念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到了这个时间点都还没走。以往他每次探视,时间有长有短,短则只待个半小时,长的时候也不过坐上两个钟头。
陈文港并是不想赶他走,相反,他有点希望对方破例多待一会儿。
能有个人多聊两句也是好的。
其实也很奇怪,他在真正了解这个人之前,不知不觉,已经先对对方产生了依赖心理。或者像陈文港自己承认的,他现在各方面的确都只能依赖霍念生,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而已。
但对于霍念生,哪怕对方声名狼藉,还是有什么不太一样。
至少陈文港想象不出,自己会向其他任何人这样露出软弱的一面。
对,软弱。
这个词像是突然从水底升起的气泡,咕嘟一下浮出水面,在他心裏慢慢明了起来。
陈文港抱着膝盖,他在血红的夕照裏直面自己的内心,也是在受伤后头一次审视过往。就算假设,面对的是不曾背叛的郑玉成,他也绝不愿意让对方见到自己遭遇的不堪和伤害。
从小到大,他总是优秀的那一个。
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只为换来别人一句称赞,他也做到了,做得很好,所以变得格外不能忍受不完美的自己,这也许是一种虚荣,但是毁了这些,等于毁了他过去所有的一切。
而霍念生这个人好就好在,他谁也看不起,看不起得一视同仁。
所以每次被那双含讥带诮、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注视着——陈文港突然觉得好笑,或许就因为这样,不管怎么样都会被对方看透,于是潜意识裏,反而让人觉得用不着再僞装了。
何况,在这个人面前,最不堪最狼狈的样子都暴露过。对方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已经知道他怎么跌在泥潭裏挣扎得一身泥,再难看还能难看到哪裏去?
或许因为氛围合适,陈文港头一次直接问霍念生:“你到底为什么要帮我?”
霍念生却依然没有正面回答:“你觉得呢?我不像是个爱做善事的人吗?”
陈文港给了他一个浅淡的笑:“我看不出来。你是觉得我可怜?”
霍念生笑了笑说:“那我没有。你就当我真的喜欢做善事吧。”
陈文港没跟他计较:“已经好几次了,你总是说我清高。以前其实我是不太服气的,我觉得像我这样从小寄人篱下的身份,好多人眼睛长在我身上,就等着数我占了多少便宜,很多时候不是我想这样,是我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只不过现在发现,可能还是你说得更对。”
霍念生示意他继续。
陈文港盯着茶几上的杯垫:“我记得几年前,你说过一些话,类似于让我尽早想清楚自己要什么,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当时我没听进去,总以为你在嘲笑我。结果你看,我真的就混得那么惨,好像早晚要一一应验似的。”
他提起这个,霍念生似乎却有没意料到,短暂地沉默片刻,没有说话。
过半晌他才开口:“你误会了,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以后不会再说了。”
陈文港侧头看他,夕阳落了下去,暮色渐浓,黑暗一点点加重,一点点淹过他们的身躯。
在夜幕朦胧的薄纱中,霍念生渐渐地凑上来,他离陈文港越来越近。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有点危险,胸膛和胸膛只有一拳之隔。
几乎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突然门敲了两下,陈文港条件反射般避开了,霍念生说了声进来,推门而入的是aanda。
她打开房间裏的灯,提醒老板有电话找:“是祝律师,想跟您商量一下那几个人的事。”
其实我觉得作者是不用另外解释人物的,不然就等于塑造失败了。只是写到了这个“纵情风月场所”,虽然正文暗示过是烟雾弹行为,但考虑到有人会跳订挑着看,为免误读,还是多说两句给他正一下名叭
关于霍念生这个人物设定,不是作者让他强行“僞浪子”,而是只有也必须这样才合理。老霍早年在两性关系上吃过一次被堂兄弟诬陷的亏,顺势选择出国之后,怎么会反而滥交起来呢?如果是那样,第一这个人物未免太蠢了,不符合他心眼多的性格,绊一小跤不算还想再跌一大跤。第二也太low了,这么容易自暴自弃,只是遇到点不顺利,就被本能欲望驱使管不住下半身,但凡这样的人,都只是为自己想滑坡找借口。如果是这么low的人设,他又怎么可能做出后来对陈文港那些情深不寿的举动,这个人物就整个割裂了。
当然,至于老霍故意的放任自流和不顾名誉,是他对其他霍家人试图维护的“家族清誉”的消极对抗。他遇事不会做没用的自证,因为自证是很难而且很被动的,他早熟,很年轻的时候就看透了这一点,所以在被诬陷的时候,如果得不到应有的信任,也没得到尊重,宁可选择极端手段拖对方下水。每个人都不是完美的性格,一方面他这样自己是快意恩仇了,另一方面,副作用就是不仅被外人误解,也会被想要亲近的人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