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0节
这就是一个不存在规则的动物世界,是千余年来上位者最难的时代,因为他们没法借助君臣、纲常、道德来辅助统治。忠义之士比祥瑞还稀少,每个人都是潜在的造反者,父亲没弄得满头白发,已是非常不错了。
“阿爷放心!”邵嗣武心中一热,道:“儿一定奋发进取,平灭契丹,为父分忧。”
“你这话是真心的。”邵树德一笑,仿佛大热天吃了冰镇西瓜一般舒爽,不过很快又沉默了。
邵嗣武静静站在身旁,神色同样很复杂。
“待你二弟打完蜀中后,阿爷便册其为太子。”邵树德突然说道。
邵嗣武脸色黯然。
野心?他不是爱做梦的少年,清楚地知道那个位置离他很远,远到让人绝望。
但——真的没有哪怕一丝丝的念想吗?
他不想自欺欺人。纵是原来没有,但总有些人明里暗里提起,一点野心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只能说,人本身就是复杂的,不确定的。没有绝对的善与恶、聪明和愚蠢、勇敢或怯懦,所有的东西都有正反两面。
父亲勇武、宽厚的外表之下,内心阴暗之处不知道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恐惧、邪恶。
他经常给弟弟妹妹写信,关心爱护之情溢出纸面,但反面又是什么呢?
邵树德拉着儿子的手,在大堤上漫步徜徉。
夏鲁奇忠实地跟在他身后,见证着这对父子间的喜怒哀乐。
“过完今年,便回来成婚吧。张家女儿等了你很久了。”河风凛冽,邵树德停了下来,静静听着对岸急促的战鼓声,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是。”邵嗣武应道。
“别这么垂头丧气。”邵树德笑骂了一句,道:“你是玉娘的孩子,是我的长子,怎可如此气度不稳?有些话我只对你说一次,阿爷也曾怀疑过自己,也曾担忧过战局,甚至曾经恐惧过要众叛亲离,不都闯过来了?这天下没有人是神,一个都没有。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会犯错,但他至少应该能够很快地改正错误,调整心情,向前看。你才二十岁,建功立业的志气都没有吗?”
“阿爷……”邵嗣武有些惭愧。
“知道阿爷为何派你去安东府吗?”邵树德问道。
不待他回答,邵树德便自顾自地说道:“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看着长大的儿子,我倾注心血的儿子,我盼望成才的儿子,我希望他幸福一生的儿子。我信任我的儿子,仅此而已。”
“婚礼举行完毕之后,便带着新妇去安东府。”邵树德又说道:“辽东之事,千头万绪,干了一半就回来,哪有那种好事?我的儿子不能是废物,好好做,阿爷一直在关心着你。”
“遵命。”邵嗣武神色振奋,大声应道。
邵树德转过身,倒背着双手,看着滔滔不绝的大河。
年纪大了,对亲情就愈发在乎。大郎今天如果在他面前有任何掩饰隐藏或虚情假意,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与文官武将斗心眼,本来就已经很累了。如果在儿子面前还故意玩弄权术,那就太没意思了,这也不是他的性格。
大郎,其实不错,至少通过了他今天的考试。
二郎从蜀中回来后,还得长谈一番,也算是一番考试。考试的内容很多,但邵树德只关心其中一项,而这项考试的结果,直接决定了他的态度。
排阵使
建极三年六月十一,泰山宫。
葛从周深吸一口气,在银鞍直指挥使李逸仙的引领下,入内觐见邵树德。
“陛下。”葛从周躬身一礼。
邵树德亲自上前,将其扶起,又让人拿来一柄斧钺,笑道:“贞观八年,唐太宗诏李靖为行军大总管,登坛拜将,授钺行师。朕今亦有良将,特命尔为齐州行营都指挥副使、排阵使,此钺可持之。”
“臣遵旨。”葛从周再拜,接过斧钺。
“此番北伐,君可知何为第一要务?”邵树德问道。
葛从周的军事能力,邵树德不担心。印象之中,历史上他一生中明显的失败是南征杨行密,但那是庞师古的锅,主力部队在清口被淹了,葛从周带着一支万把人的偏师,闻师古败,也跟着败退跑路了。
其他时候,他的军事能力都得到了极大的彰显,堪称战神一般的人物。
当然了,邵树德也不确定本时空的葛从周是不是还这么厉害。毕竟人生经历都不太一样了。人是需要不断学习的,将帅们也一样,他们经历的点点滴滴,都会汇集起来,产生巨大的影响。
邵树德这几年一直在观察。葛从周真正独当一面,其实是攻兖州朱瑾的时候。表现其实不错,任城之战,打得阎宝丢盔弃甲。其他时候,也没给朱瑾什么机会,带着一帮朱全忠后期训练的新兵,最终把朱瑾干挺了。
镇守魏州之时,与河东、成德、沧景多次交战,胜多负少,而且输的还不是他亲自指挥的,规模也不大,整体表现可以说不错。
如此种种,让邵树德下定决心,任命葛从周为前敌总指挥,具体负责对河北的大战。
“回陛下,第一要务乃上下一心,稳扎稳打。”葛从周回道。
“善。”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葛从周的理解相当到位。
他现在就相当于历史上柏乡之战的王茂章。王茂章统率七万梁军,与河东、成德联军大战,结果惨败。
王茂章并不是不知兵。但晋军派出几百骑兵引诱,他就全军出击,追出去几十里,而晋军却以逸待劳,野战时体力上占据了巨大的优势。
结果显而易见,即便梁军在没来得及吃饭,体力大亏的情况下,四次“败而复整”,战况十分胶着,但关键时刻魏博挺不住跑路了,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茂章为什么这么急躁,外人不得而知。但从朱全忠事后安慰王茂章的话来看,韩勍、李思安等梁将不服,王茂章急于证明自己,肯定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吾亦知之盖韩勍、李思安轻汝为客,不从节度尔”,朱全忠是清楚内情的,这话应该是说到点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