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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身在曹营心在汉。”王福平指着他的鼻子,像骂又不像,似是宫外撒酒疯的泼皮,在大侃特侃吹牛皮。

张荦苦笑了一声,默认。

他总是愿意在王福平面前展露自己真实的内心,因为他觉得王福平这个人,是他在宫里遇到的,最不像宫里人的宫里人。

王福平顿了片刻,又压低声音如蚊蚋,“没事了,湘王找人按了下来。”

张荦双目忽亮,猛对上王福平的醉眼。那双方才还醉意朦胧的眼,此刻清醒又笃定地回望着张荦。

王福平送‘荷包里脊’去文华殿,实则去帮张荦打探消息了?

他可真是个古道热肠,讲义气够朋友。不对,如此说来,王福平知道他每回主动去内阁送菜,阳奉阴违,其实是为打听消息?

王福平似看出他在想什么,“每回提到兰主子,你耳朵竖得比兔子高,眼睛瞪得比老鹰亮,就你那点小心思,挂在脸上按斤叫卖,我还能不识货吗?”

张荦正感叹于自己在过来人面前被剥得精光,又闻得王福平道:“惠妃娘娘赏了我些过节的鱼肉,肉我家里有,那两斤归你了。”

张荦仰脸,怔望着他。

王福平怼道:“发什么愣啊。平日里上赶着巴结我,又嘴甜又勤快,不就是盼着我这个厨房总管牙缝里漏点油水,好去你家兰主子跟前摇尾巴嘛。”

张荦:“我……”

王福平眼神瞟向他的手,那原本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肿的肿,红的红,布满了冻疮,有些指节处还水溃破皮。

他从枕边掏出一贴药,“宫外买的冻疮膏,这段时间辛苦你帮我挑燕窝。”

“小事。”

王福平又嘀咕道:“你为你家兰主子可真豁得出去。”

王福平每晚出宫回家住,入冬就进宫晚,常常发愁找不到人帮忙挑燕窝毛。

他进宫三年,凭着一身讨主子喜的厨艺,成了永宁宫小厨房总管,但小厨房又不是尚膳监,说好听点算个总管,其实就是个无品级的虚职,手下仅管着三四号人。

这几个人也不都是整天围着厨房转,还有别的杂事。挑燕窝毛是个精细活儿,大冬天早晨寒气未消之时,泡在冷水中一两个时辰,别人帮一两次可以,次次帮也没这精力。

张荦来了之后,王福平就没为这事儿愁过,被他主动承包。

还有很多其他事儿,张荦也都很殷勤,有时王福平心里过意不去,张荦就淡淡一笑,与他半开玩笑,“王总管以后厨房捞油水,奴才见者有份就成了。”

王福平咪了口酒,叹息道:“别怪我没提醒你。咱们做奴才的,主子再抬举,也得明白主仆之间的分寸。主子赏的猪肉,你能吃,有些肉哇,咱们这种人,一辈子尝不着。”

许是喝了酒,这老太监的后半句话,有些露骨,臊得小太监霎时耳尖薄红。

张荦不是个蠢的,明白王福平在说什么。他对兰芷是有异于常人的亲近之情,可可,在外人看来竟是这种?男女之情?

这太疯狂了!别说兰芷是主,他是仆,单说他自己,他是个太监,太监怎么可能跟‘男女之情’这四个字扯上关系?

“哈哈哈——”王福平见他这心慌意乱的小模样,笑得合不拢嘴。

老太监惯会取笑捉弄人!

张荦恼地斜眼剜他,“一辈子尝不着就尝不着呗,你笑什么?难不成你能尝着?”

王福平这下不笑了,仰着头,虚眼看向远方。

“我还真尝过。”

酸菜汆白肉(一)

“我像你这么丁点大的时候,也总跟在我媳妇儿屁股后头转。”

王福平脸上的笑意一敛,“当然哦,现在是别人家的媳妇儿了……”

宫里的奴才没外人想得那么自由,当差的时候,主子不问,你是不能随便搭话的,更别说嚼舌根聊八卦了。

闲下机会能聊八卦的时候,扯的也多是各宫主子间精彩纷呈的逸闻,自己身上的事大多讷于言谈,别人也都很有眼力见地不会刨根问底。

只因大家多是贫苦出身,都感同身受,都心照不宣,何苦去揭别人的伤疤呢?尤其是当太监的,生活过得去,谁愿意进宫挨这份断子绝孙的罪?

是故之前,张荦只知王福平年纪不小了才净身入宫,其他的,要不是今日趁着酒意,王福平估计也不愿多说。

原来,他是娶过媳妇的,而且还有个女儿。

可怜,这苦命的女儿一出生就是个痨病鬼,一家人散尽家财,四处问医,也不过堪堪吊着她一条命。

眼见着家中难以为继,媳妇没办法,想把注定短命的女儿丢弃。王福平看着襁褓中小脸红红,喘息浅浅的小棉袄,怎么都狠不下心。

最后只能是媳妇跟人跑了,王福平四处筹钱想破脑袋,也负担不起女儿的药钱。机缘巧合,找人托关系,才净身进了宫。

是的,要找关系,宫里一般只招十五岁以下的小男孩儿,他个成年人不找门道,一般是进不去的,另外也沾了他祖传厨艺的光。

太监的俸禄跟普通人相比是相当可观的,甚至能抵得上一些小地方的官员,而且干得好还有赏钱。反正媳妇儿也跟人跑了,王福平心一横,就进了宫。

他每日天不亮就进宫当差,傍晚回去,在家住,照顾病弱的女儿。看着那个曾经巴掌大的脆弱生命,一天天长到十几岁,王福平觉得他做什么,都值了。

只是每年一入冬,天气转寒,女儿的病就会加重,有时瘫在床上迷迷糊糊,王福平不放心,得看着她将早起的一副药喝了,才能安心入宫,所以煨燕窝的事,就得耽搁。

张荦静静听他倾诉,似是听他在讲一段难愈的沉疴。

张荦不是医者,王福平也深知,即使这世上再高明的医者都治不好他的难症,但他还是想说,只因他怕自己不说,哪一天怎么死的,都无人知晓。

末了,小太监拍了拍老太监的肩,沉默良久,“往后,入冬的燕窝毛,我全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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