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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花时最忆君(下)

 

“陛下,您心乱了。”

“呵!”庆帝年轻的脸上是与年纪不符的沉稳和凌厉,与为帝者的威严,他扔了剑,对着那个神像大笑道:“朕不会杀那个妖孽怪物,朕要留这个这个你送至的惩罚,有生之年,要让这个孽种亲眼看着我大庆坐拥此间江山万里。”

可庆帝却又难得生起一丝愧疚和亏欠,若是他当年没有掀起战事,李承泽是否一切如常,但是比起他想要千古留名的野心,一个儿子的一生又算什么。

尤其是这个孽子……他已经再无忍耐之心。庆帝丢下一个瓷瓶,冷声道:“朕要离开京都,不知何时归来,那个孩子是唤念念吧。”

李承泽把瓶子扣在手心,光滑的质感冰凉,上面还绘制精美的青花,工艺巧妙,但他知道里面装的却是一种古怪的毒药。

“念念不忘……你还在妄想什么?范闲的妾室将要临产,太医瞧过,应也是女儿。”庆帝突然微微一笑:“朕封那个孩子为淑宁郡主如何……贤淑安稳。这世间的女子,如果少些妄念,是否会更活的更自在些。”

“她大名叫梦生。”李承泽低着头,用微哑的嗓音轻声道:“只是梦生。”

“朕说的是范闲的女儿。”

“她不是!”李承泽语气激烈,他头一次顶撞这个男人,在男人又浮现怒意前,却是直接打开瓷瓶把其中药丹一口吞下。那药丹也是入口即化,还带些甜意。:“她只是我的梦生。”

李承泽闷咳两声,唇角已经带着艳红血色。可这也不是见血封喉的毒物,而是慢慢折磨。但是他也感觉到原本充沛的生机在迅速流逝,整个人很快虚弱下去。

他语气越发微弱:“陛下,她与任何人都无关。”

“朕会把她赐予范闲抚养。”

李承泽沉默后便深深扣首,缓声道:“谢陛下,愿陛下此行遂顺,早日归京。”

他那日与念念也是最后相见,夏时多雨,倾盆大雨后略小了些,临走前,他站在雨中,脸色惨淡仓皇。还是忍着痛苦弯下身体,对他的宝贝念念说道:“念念……你很快就能见到你的母亲了。爹爹……就把爹爹忘记吧。”

念念迟钝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他。他温柔一笑,眼中是无限眷恋。身影却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李云睿脱困而出时,笑意盈盈,这个女子看起来一派娇憨妩媚,酒宴上眼中潋滟,问道:“陛下遇刺,被围困大东山。承泽,你觉得陛下…………还有脱困的可能吗?”

“我若不信姑姑必然谋划的万无一失,又怎敢和姑姑一同,尝这桌酒宴呢?”

李云睿娇媚一笑:“我那个哥哥,最是疼爱你。若你随他同行。但凡他此次能活着归来,皇位岂不是非你不可,为何还要冒这个险。”

李承泽只是淡淡一笑,他是何时升起让庆帝非死不可的念头呢?是在有了念念后吧,他爱他的女儿如珠似宝。看她哭则痛,看她笑则喜。恨不得捧尽天下宝物献上。他是一个父亲。这才是一个父亲。

他没有被这样温柔对待过,他的母亲清淡若雪,宠辱不惊,仿佛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让她有所波动。他的父亲,是一个怪物,皇权上养出的一只狰狞怪物。念念的存在让他相信,庆帝已经疯了。疯子就该死掉,死了还能体面些而不是给这世间带来更大的伤害。

“姑姑你可知道南疆的蛊虫是如何训养的吗?是蛊师把天下最毒的毒虫养在一个坛子里,彼此吞吃血肉,最后活下来的那只,就是蛊王。”李承泽虚弱的轻咳一声:“只是蛊虫若是反噬,蛊师自是痛不欲生。往往有性命之忧。”

“父皇他既要养蛊,也要有被反噬的准备!”李承泽端起酒杯笑敬道:“宴上提起这样污秽的事,还请姑姑见谅。”

等回了王府,他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叶灵儿为他端来褐色汤药,愁苦道:“那日你怎么犯傻淋多了雨,现在染了风寒,一病多日。竟还要喝什么酒。”

她眉眼间又带些喜意:“快了,承泽,等太子殿下继位,你我便能安度此生。至少我父亲也能保我们一世无忧。”

“真好啊!”他枯瘦的手抚上叶灵儿甜美的脸,少女细腻的皮肤带着温柔的暖意,他眼中皆是向往之色,却又忍不住深咳起来。

可范闲已经回了京都,并联手大皇子镇守皇宫,甚至抬棺放置在皇城城墙。以示决心。

他从来不怀疑范闲的冷酷,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别人。他病的越发重了,也没有亲至皇城前,只是听侍卫汇报。

叶灵儿只能看他如秋日枯叶,一天天衰败。也只以为是他忧思太过,便为他讲辽远的边疆,她们叶家驻扎守护的那座城池。在旷野上纵马狂奔,她说起这些时候,眼眸熠熠发亮,充满着向往。希望他能振奋些。

李承泽心想,无论结局如何,你很快便能回到故乡。灵儿,抱歉,我终究是骗了你。若是……在范闲之前。知道你的情意……

他神色越发黯然,便是之前,他心中横生的自卑,也不会沾染叶灵儿这种纯粹的真心。他不敢亦不配。

听闻黑骑归京的消息,他反而精神了些。他对恐慌不安的叶灵儿笑道:“灵儿,我想吃葡萄了。”

“我最爱吃葡萄,一颗颗的,可以慢慢想,可以慢慢吃,仿佛永远吃不尽般,永远期待下一颗甜些,”李承泽浅浅笑道:“太苦了……便想多吃些甜的压一压。便不会那么痛。”

叶灵儿以为他说的是汤药,他说的,却是他这一生。

“……承泽……”这个女子已经能猜到将要发生的一切,他们输的彻彻底底,却不知道叶家才是站在赢家一侧。而她,她是李承泽的王妃,她是大庆的二皇子妃。生死荣辱,与李承泽一线相牵。

“去吧,咳咳…………”他又虚弱的咳嗽起来,咳出的血却是乌黑酱色。

范闲入王府时,他正在庭院之中,肆意尝着他因为旧病而不被允许多吃的葡萄。用他最喜欢的蹲姿,毫无形象的蹲在椅子上,黑色的长发因为卧病在床,而没有梳理,束上发冠。只是随意披散,而越发衬的他身形消瘦。

而男人只是为了劝告而来,他说:“陛下在大东山上说,能不杀则不杀……尤其是,承泽。”

李承泽无动于衷。他今夜有太多话要说,也是他能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包括庆帝对他的利用,他才是除叶家以外对长公主和太子最大的背叛者。包括那个叫念念的孩子。是如何来到人间,包括他对范闲的恨!对这不公人生的怨。被安排的可笑的荒缪的短暂的人生。

他也的确开口了,但是能说出来,能愤怒的咆哮的只有对范闲的恨。

“说来奇妙,我一心以为姑母会助我,一心以为岳父会助我……但看来看去,原来倒是你,我这一生最大的敌人,对我还曾经有过那么一丝真心。”

太温柔的语气,但是画风转折后,便是赤裸裸的控诉。

李承泽的眼帘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声音极为低沉:“你不喜欢我,从一开始你就不喜欢我。当然,我也不喜欢你……我们两个人太像了,只不过我从来没有拥有你这么好的运气。任是谁,都不会允许世上有另一个自己存在,都会下意识里抢先将对方除去。”

他的目光阴寒而无奈:“如果你是荣国府里的贾公子,我就只能是金陵城里的甄宝玉,在书中永远捞不到几次出场的机会……可是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

范闲说过:“殿下和我,也算一见如故。”

他也对谢必安说过:“我遇范闲,如遇知交。”

现在他又说两个人初次见面便是敌人,对手,之前的所有感情都不过是虚假的客套敷衍。寥寥草草的应付。

他不停的咳血,他身体早就废了,只是一直吊着最后一口气,悬悬等着这个人。此刻回光反照,他看范闲一脸震惊的替他把脉。

两人挨的太亲近了,倒像真的兄弟一般。让他想起他与范闲在那个载入史册的夜宴上一瞬对视。

范闲高吟:“人生自是有情辞,此恨不关风与月。”但是庄大家的注释集中,却写到此为离别诗。

原来那时候,你便与我一路诀别。那一夜,他和太子临坐,彼此笑谈:“我们来赌范闲入谁麾下。”“赌什么。”“拿命吧!”

他和太子都输的彻彻底底,现在结局也是理所应当,他疯够了骂够了却还是没有说起某些事情。原来这世间真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就是活下去的人。将要面对的余生。

李承泽依在范闲怀中,他衣襟上都是黑色的污血,还是颤颤拿起葡萄塞入口中。嘴巴里的毒血,太苦了。

范闲想起的是那年拿着书坐等他的少年,一身白金华服。拢着袖子对他喊道:“你我之间,不谈国事,谈风月。”于阳光下,笑意真切洒脱。

他终究低估了李承泽的傲骨,这个长相似女子清艳的少年,凛然如寒花不折,带着锋芒艳光,连死都要死的这样绝烈。却不知道李承泽早已折下腰肢,因为早知今日,才这般坦然。

“我死后,你替我照顾灵儿……至于母亲,她最好的结局大概是被打入冷宫,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

这是他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可眼神还是怔怔望着那轮明月,满月枝头,月色与烛火争辉。他便这样坦然离开。留下这具躯壳却是沉沉压在范闲身上。

只是因为范闲未曾听清他最后一句轻微的呢喃,这个亲昵的名字随着风惊落的第一片枯黄的秋叶。随着园中沙沙的叶声,而终究不觉。

“念念…………”

他此生,未得回响。

“念念呢?”

范闲任凭柳思思替他解开大氅,上面落的雪花不多,进了屋中便散了大半,一旁伺候的婢女连忙接过。又送上来热水给范闲擦洗。

“郡主去宫中陪淑太贵妃去了。淑贵太妃对她甚是喜爱。总要多留几日。况且他们两人,也都爱书,志趣相投。应是过几日才回府中。”

范闲自从明白范梦生真正的身份后,便去上折子为她求来郡主的封号。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李承泽的后裔,他权势通天,况且范梦生左不过一个身患有疾的孤女。封赐的圣旨下发极快,封号也是范闲细细选过,长宁郡主,他所求不过他的念念一生安宁罢了。

当年李承泽怕了皇室中的利益争斗,不忍女儿搅弄其中,但是范闲却知世人蒙昧,逐利而行,她一直顶着私生女的身份,自然不若皇室郡主来的高贵。亦多庇护。更何况,还有范闲为范梦生遮去风雨污秽。

一身黑衣的少女跪坐在精美的矮桌之前,桌上面堆积了许多书册,而矮桌旁整整齐齐的堆了一摞书写过的宣纸。她身处的大殿宽阔,庄严大气,却入眼可见的皆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书架,精心保存着各类典籍。

少女的皮肤莹白,但是头发也是银白如雪,偏偏眼睛上束缚着一块黑色绸布,被手巧的婢女们用银丝绣了雅致的莲纹。恰与黑衣上的纹饰相称。整个人看起来清贵淡漠。

眼睛是因为生来有疾,范闲为治她的眼睛,却是又改了方子,绸布下的轻纱后便是草药制成的药膏,于是她整个人也散发着药草清冷的幽香。

只是视力受限,她手下动作却丝毫未曾受阻,一个个清雅大气的楷书从她笔下流淌。她已是适应了这永夜般的生活。

“错了。”

她声音很轻,却在这大殿之中格外清楚。负责诵读的宫女果然发现疏忽下漏读一句。

“郡主,是奴婢疏漏。”

范梦生只是停了笔,示意那个跪着请罪的宫女起身,问道:“几时了。”

“郡主,已是子时。”

“这般晚了么?这并非你的过错,你今日也颇为辛苦。”侍女将范梦生扶起,又有几名身着紫色宫衣的宫娥整理案上笔墨。她轻问道:“太贵妃娘娘可曾睡下。”

“已是睡下,睡前已按郡主吩咐燃了安神的香料。”

范梦生便安静等待着宫女们为她披上厚重狐裘,然后搀扶着她离开好似书库般的大殿,她脑中回念着今日听的那些典籍,却觉历历在目。过目不忘的天赋是她之幸,可以奢望一下完成她心中所愿。

“女子便不能做儒圣吗?女子便不能着书立说,开明启智?父亲,我生而富贵,你又这般爱重我,我知道你怜惜我的辛苦,可是……我已经站于世人辛苦谋求之上。拥有足够多的资本,为什么不能创造更大的价值。”

范闲苦恼于自己把女儿教导的不受此间封建束缚,她的病弱没有阻挡她骨子里的倔强。充满着现代思想并身体例行。他不是不骄傲,但为人父母,总是希望子女能松快些。

范梦生沉默片刻后,又幽幽道:“若是爹爹还活着,他现在也该是一位大儒了吧!他所求,也不过做个修书立学的闲散王爷。”

范闲看着烛光下的女儿,她银白的长发落一层淡黄的烛光,昏暗的光线下,她整个人散发着朦胧的光感。那张与李承泽酷似的脸,同样的精致漂亮。同样的强硬又叹息成苦闷。

“你是为你之理想,还是仅仅为了继承李承泽的遗志呢?我的确是不愿你太劳累了些。我心之所愿,唯愿你一生欢喜。”

范梦生感受着父亲握紧她的手,血脉间难以言说的亲近在心中流淌,作为两个人的延续,她的确继承了李承泽的许多东西,身份,地位,外貌,希望。甚至包括对这个殷殷期望自己的男人的爱。她的父亲,她的爹爹。她理解并感激。但她也并未动摇。因这本就是她心之所向。

殿外的冷风吹着她领口的白绒,她是要去往偏殿暂住的宿处。宫人们提灯火而行,她突然问道:“今日月色可好。”

“郡主,今日天色昏沉,已是一日未见天光。”

她脸上被绸布遮挡大半,倒是看不出失落,却听宫女又小声惊呼一声:“郡主,落雪了。”

范梦生耳力极好,她自然能听到雪落时的响动,更何况那雪从初落便飘的极大,很快便薄薄铺了满地。

她躺在温热的锦被之中时,能听到床边侍候的侍女的呼吸声,灯花乍响的细碎声响,而窗外雪落茫茫的压动枝干的咯吱声,整个世界安静又喧嚣着。

这是赋予她血脉另一个人长大的地方,亦被禁锢的难以逃脱,李承泽痛恨不甘无可奈何,范梦生却从中感受出几分爱意和安心来。因在这座血腥的囚笼,尚能寻觅到几分李承泽的影。

漫天的白很快将整个皇城覆盖,朱红的墙埋在夜色的黑里,黄色的琉璃瓦盖进混白的雪色。

黑白交融的静穆下,这座囚牢里所有囚徒或不甘或痛恨,麻木,憎恶……或是喜悦,满足……,那些刀光剑影中的肃杀和缠绵悱恻的情欲,也都被遮掩。

原不过雪落茫茫真干净呵。

“他从来没有碰过我。”叶灵儿轻道,眼中带些追忆的黯然。

范闲收到她和王十三郎的婚期密信后,便如约而至,还带了他名义上的私生女,因为一桩旧事,她和王十三郎的婚事自然不好大张旗鼓。只请了熟悉的朋友。

迎接范闲的酒宴后,叶灵儿与范闲在庭院之中小絮。只是叶灵儿多饮些酒,微醉中忍不住追忆某个早已离世的故人。

范闲自然也知道,他当年打昏叶灵儿交给宫典带回叶家时,也曾看见过叶灵儿手臂上那颗守宫砂。

他原以为李承泽对叶灵儿用情过深,知道自己必输之局,不肯拖累叶灵儿余生。如今看来,只是真的,不愿亏欠罢了。毕竟李承泽私生女的存在便证明他爱的另有其人。

“我以为,我能救他,我去求父亲,帮他登上那个位置,既然劝不动,我只能尽力而为。哪怕输了,我也愿和他一起死。却没有想过他是为了利用我,我的父亲欺骗了我。我的家族抛弃了我。”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师父,你的诗写的真好,至少我无愧于心,我一直以为。他是爱我的,我得还了这份爱。他死了,我为他守着。他说他只爱过一个人,我就那么理所应当的以为是我。”

“看到念念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真是一个骗子啊!”

“所有人都在骗我,我曾以为最亲近的人。都骗了我,在你们的博弈里,我始终不过是颗棋子。”

“你恨吧……他应该也宁愿你恨他。”

叶灵儿惨然一笑,眼里已经有了水色,却说:“我不恨他,他已经给了我身为王妃的所有体面和尊重。因爱才生恨,爱都是假的,怎么还会有恨。”

只是终究意难平罢!

可是看见提灯寻来的王十三郎,他抱着念念踏月而来,叶灵儿的笑容里便皆是温柔和满足了。

范闲的眼神同样落在相携而来的两人身上,他接过念念在两人身后慢走,借着月色霜明。沿着曲折的小路,看庭院中的景色,却也想不懂。爱而生恨来。爱便爱,恨便恨。

或许也曾有人对他不甘道:“我可真恨你啊…………”

却全然能替换成

一个爱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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