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大雨仍在无休无止地下着,昏天黑地的密林里,龙芝背上背着裴隐南,犹如一只身负与躯体不大匹配的硬壳的蜗牛,步履维艰地一点点向前挪动。
奔波一夜,体力耗尽,他的双腿僵硬得像两块石头,已感受不到任何知觉了。龙芝不知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觉得一辈子都要耗在这条回道观的路途上,他又冷又累,简直想就地一趴,再也不要起身。咬牙硬撑了一段路,他终于忍不住呜咽着抱怨:“裴隐南,你好重啊。”
裴隐南的声音冷冰冰地从背后传来:“那你把我放在这里,自己回道观去。”
“不,”龙芝抹了一把眼窝里的雨水,咬着牙道:“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我身边。”
对方不理他了,似乎觉得他不可理喻。这人的真身想必是条白眼狼,不对救命恩人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待他十分冷淡,连话语都如此吝啬。看在他重伤未愈的份上,龙芝不与他计较,闷头数着自己的步子。
夜风穿过山林,单调的雨声中似乎还掺进了几道异响,龙芝忽然停了下来,紧紧盯着前方一株格外高大的樟树。树的枝叶在风中摇颤不止,仿佛有团异常敏捷的影子在梢头晃过,转瞬隐没在树冠之后。
“裴隐南……”他小心翼翼地唤,嗓音压得极低,生怕被其他东西听见:“好像有怪物。”
仿佛在印证他的猜测一般,树的一根枝干重重往下一坠,晃动的叶片间露出半只苍白锋利的爪子。龙芝不敢再迈步了,妖鬼向来是成群结队地出现,发现了一只,必定还有更多潜伏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留在碧玉铃中的法力不多,只够支撑他一人逃跑,如今自己背着裴隐南,怕是没走几步就要陷入重围之中。
裴隐南却若无其事道:“别停下,不管它们。”
龙芝将信将疑地照办了,从树下走过时,他提心吊胆,脑中尽是那日妖鬼从枝头落下,扒在赵元衡头颈上的情形。恰在此时,一颗苍白的头颅自枝头探出,黑洞洞的大口正对着他们。龙芝顿时重重一颤,按住悬在腰间的碧玉铃,指缝间透出淡淡白光。
尚未来得及动手,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伏在他背上的人忽然收紧双臂,指尖从他浸满雨水的鬓角抚过,握住他因惊悸而绷紧的下颌,迫使他往一边侧头。随即暖香盈面,一副冰冷的面颊挨上他的,亲昵地、温柔地磨蹭他的耳鬓。
这动作原本十分暧昧,可因做这动作的人态度坦荡,使得暧昧的氛围褪去了,仅剩下原始的温存,像是成年的动物安抚幼崽。龙芝一时间有些恍惚,从没有人对他做过这种事,他却闭上眼睛,把头挨过去,很习惯似的贴着对方厮磨。冰凉的雨水从他们面上滑落,被碾成一片温热的湿痕。
“不要怕,”裴隐南语气平淡,一点都听不出来安抚人的意味:“我在这里,你怕什么。”
他们果然安稳无事地从树下离开,伏在枝叶间的怪物盯着他们,至始至终没有动作。等到走出去很远,龙芝才猛地反应过来,回过头看趴在自己肩头的裴隐南:“我知道你的真身是什么了。”
他的眼睛熠熠生光,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满脸都是得意与兴奋。裴隐南笑了笑,问他:“我真身是什么?”
“你和我一样。”龙芝说完,又轻快地重复了一遍:“原来你和我是一样的。”
岂料对方这回半天都没有答话,不肯定也不否定。龙芝很不甘心,不依不饶地晃他:“我说的对不对?”
裴隐南个子比他高太多,他原本就背得无比勉强,这一晃,差点把两个人都晃倒在地上。他手忙脚乱地站稳了,才听到裴隐南不紧不慢的声调:“对了一半。”
这一半究竟是哪一半,直至回了道观龙芝都没有弄清楚,裴隐南亦不能再给他答案。对方在半途中就陷入昏迷,那些遍布在他身躯上的诡异裂痕一直没有消褪,龙芝试过给他灌输法力,试过取凉水替他降温,一直忙到晨光大亮都毫无成效。最后一次替裴隐南疗伤时他不小心睡了过去,醒来时满窗暮色,竟然已是傍晚了。
裴隐南依在闭目沉睡,橙红色的夕照下,他那张焦黑破裂的面孔显得愈发狰狞。龙芝数次想摸摸他的脸,抬起的手往往又放下去,这一脸的伤口实在吓人,龙芝哪里都不敢碰,碰到哪里都怕他疼。
他正预备去竹林的小溪边再取些水来,一推开门,却见长廊两侧都被披甲持兵的军士看守着。这些人一见他出来,面色都颇为紧张,眼神一直往打开的门缝中瞟。龙芝心头一紧,立即将门合拢,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名武官向他行礼,讪讪道:“是大王命我等在此处等候。”
想必是有人前去通报,郦王很快赶来,看见龙芝,忙上前握住他的手,担忧道:“你没有受伤罢?”
龙芝挣开了,不解道:“三殿下何故有此一问?”
郦王道:“昨夜的事我都知道了。龙芝,前两日你才在外面遭受袭击,怎可又一个人偷偷跑出去,要是遇到怪物怎么办?是不是那妖物威胁你的,他拿住了你什么把柄,你不要怕,若有难处你尽可以告诉我,我来替你解决。”
昨夜他回来时已精疲力竭,顾不上避人耳目,想必是有守夜的士兵将所见情形告知了郦王。龙芝牵挂裴隐南的伤势,全无应付对方的心思,只道了声“殿下多想了”便要绕开对方。不料郦王握住他的手臂,一把将他拖回身边,沉声道:“既然不是受他胁迫,为何你要替他卖命,他可是一只妖!”
龙芝被他攥得手臂生疼,又遭到这番咄咄逼人的追问,不禁也不耐烦起来:“他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他,与他是人是妖没有关系。”
郦王怔住了,过了好一阵子才道:“果然,你还是在怪我,怪我那一夜没有来救你。”
龙芝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脱口道:“你与他不同,我又不在意——”
讲到一半,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声音一下子哽在喉咙里。郦王脸色变得铁青,死死抓着他,鼻尖几乎戳在他的脸上:“好啊,我就知道你在骗我。你不在意我,在意那只妖是不是?赵元衡说得没错,你的确被那妖物迷了心窍,如今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抛下这番话后,郦王便将他甩开,一脚踹开了厢房的门,叫道:“都随我进来!”
士兵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入,龙芝心头一紧,追在郦王身后道:“你要做什么?”
郦王很快就发现了卧在草垫上的裴隐南,提着剑大步走过去,却在看见他的脸时吓得连退了几步。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定了定神,用剑柄抬起裴隐南的下巴,回头望向龙芝:“这是那只妖,他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对方粗鲁的动作深深激怒了龙芝,他拨开众人冲到郦王身前,把昏迷不醒的妖抢在怀中,冷声道:“怎样都不关你的事,出去,不要再打扰他。”
赵元衡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怒喝一声:“大胆,谁教你这样对殿下说话的!”
“他都变成了一个怪物,你竟还要护着他。“郦王不可置信地开口:“龙芝,这妖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让你对他这样死心塌地。”
说完他便即刻拔剑,似是怕听到龙芝的回答一般,声色俱厉道:“此妖若是不除,我看你是永无醒悟之日了。”
就在他挥剑欲斩下裴隐南头颅的那一瞬,剑鸣乍响,一道澄明如水的寒光抵住他的脖颈。龙芝不知何时夺过了身侧士兵的兵器,杀意如同冰雪,覆上他向来秀丽温柔的眉目:“究竟是三殿下的剑快,还是我的剑更快,三殿下要比一比吗?”
郦王哪里料到得到他会对自己拔剑相向,微微张着口,一时竟吐不出半个字。一旁的赵元衡看得目眦尽裂,拔刀威胁道:“龙少卿,你疯了么?快些将剑放下,你若敢伤大王一根头发,我必教你与此妖死无葬身之地!”
三人僵持片刻,龙芝轻笑一声,竟调转剑锋,横在自己颈上:“你们尽可上前试试,我左右不了别人的性命,左右自己倒是能够的。”
语罢,他将剑锋往下一压,雪白的颈项登时裂出鲜红血痕。郦王失声叫了句住手,想要夺他的剑又不敢,最终后退一步,收剑回鞘,说话时嘴唇都在发颤:“龙芝,你如此辜负我,他日可千万不要后悔。”
一屋子的士兵很快随着郦王离开了,龙芝当啷一声丢下手中的剑,坐倒在裴隐南身侧。他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了,手指还在轻轻地发颤,与郦王彻底撕破面皮闹了一场,身体虽然疲惫,一颗心倒是前所未有地轻盈起来。
视线无意间从裴隐南面上掠过,才发现这个人不知何时醒了,见他看过来,便抬起手,吃力地抚了抚他颈上的伤口。
龙芝顿时露出了笑容,凑到他面前细细端详半晌,继而嘲笑对方:“你现在变得好难看。”
裴隐南道:“难看还看这么久。”
“都怪你给我下咒!”一说到这个,龙芝就十分气愤:“我也不想看你,不想管你,可就是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变得这么奇怪,都是你害的。”
裴隐南眼睛睁大了些,难得露出点愕然之色,低低道:“可是——”
“可是什么?”龙芝怒气冲冲地截断他的话:“你这个大骗子,还说自己不会迷惑别人,从前你哄骗那个姜仲的手段,我可是都看在眼里了。”
听到这个名字,裴隐南只是微微一怔,旋即有点意外又有点好奇地问:“姜仲?你怎么能看到他,连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
龙芝觉得他又在骗人,但还是将梦境里的所见所闻都陈述给他听,说话时一直留心对方的表情,暗想倘若这个人脸上出现一点怀念或触动,他都不要再讲下去了。可是裴隐南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什么反应都没有,像在听别人的事。等到他说完了,才道:“看到我杀那么多人,不害怕吗?”
他关心的竟然是这个,龙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说道:“我为什么会害怕?”
“你胆子那么小。”裴隐南道:“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路都不会走了。”
龙芝脸颊顿时滚烫地烧起来,凶巴巴地开口:“我才没有这样没出息。”
裴隐南不说话了,只是笑,笑得龙芝想狠狠咬他一口,只可惜在这人身上找不到一处能下嘴的地方。他憋着气,扯扯对方的发辫,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你是不是喜欢姜仲?”
那抹浓丽的睫毛轻轻掀起,裴隐南扫了他一眼,眼中仍有笑意。龙芝猜不透对方此时的心思,只看他朝自己招招手:“靠近些,我再告诉你。”
什么话还要凑近了才能说?龙芝狐疑地俯下身,却听裴隐南道:“还不够,再近些。”
直觉告诉他不对劲,可他太想知道答案了,顺从对方的话一再靠近,整个人几乎趴在裴隐南怀里。突然间,一道热风从他的耳廓拂过,湿润的,轻柔的,痒得他半边身躯都没了力气。他刚想躲,脑袋上蓦地重重挨了一记敲,裴隐南犹嫌不够似的又敲了一下,咬牙切齿道:“这样爱编排人,我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都是你写的吧,是不是我和旁人多说几句话,你都要觉得我喜欢他?”
“我没写过!”龙芝痛得抱头躲避,委屈又不服气:“倘若你不喜欢姜仲,为什么他说什么你都照做,明明伤得那么重,还一门心思要替他除妖。难道只有他的命令不能违背,与我的约定就不算数了么?”
说到最后,他又想起裴隐南在烈火中灼烧的可怖情形,忍不住鼻尖发酸,吸了好几口气才把漫上的泪逼回眼眶。裴隐南原本还想教训几句,然而一低头看到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不禁好笑又无奈,对自己道:罢了,这小妖怪连喜欢是什么都不懂,还与他计较什么。
他轻轻唤道:“龙芝。”
直至唤到第二遍,龙芝才对上他的视线,漆黑的眼睛里水光盈盈,仍有未干的泪:“做什么?”
裴隐南道:“我陪不了你多久了,你带上那面镜子,下山后去芦州找英娘。她是个心软的妖,会教你怎样在人世生活。”
龙芝皱起眉,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为什么陪不了我很久,你只是受了伤……伤总是会好的,大不了我等几十年,就算等一百年也没关系。我也是妖,一百年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
“至多不过三日,鸩火就会再次燃起。”裴隐南平静得全然不像在说自己的生死:“我撑不过下一次。”
“胡说八道!”龙芝陡然拔高声调,嗓音在不自觉地发抖:“我连死人都可以救活,怎么会让你撑不下去。”
对方笑着摇摇头,将手腕放在他掌心里:“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看一看就知道。”
那截手腕枯瘦修长,触手干涩,是一截燃过的炭,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龙芝受惊似的一颤,下意识地想推开,然而他还是怀着最后一点希望,抽出一缕神识往裴隐南体内探去。
这样的事他从前也做过一次,不过那次并没有得到对方的许可,即刻就被对方击退,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这次他畅通无阻,沿着经脉来到气海,裴隐南的血肉焦涸,灵气衰竭,即便龙芝修为粗浅,亦能看出这是油尽灯枯之兆。
到了这种地步,别说是龙芝,就算是神仙出手,也救不回裴隐南了。
先发抖的是手,随即是臂膀,连带着肩膀。待到眼前都模糊成一片,龙芝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哭,他的喉咙也抖得厉害,发不出一点声音,唯有泪水自管自地、接连不断地从眼眶涌出。天穹与灰暗的屋梁仿佛在此刻倾斜,将他紧紧挤压在中间,不留一点空隙,他艰难地倒了口气,凭借仅剩的一点理智侧过身,不让对方看自己狼狈万分的脸。
裴隐南起先微笑着,眼底藏着一线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期待。待到他开始抽噎,哭得不成样子,那缕期待才慢慢暗下去,变成预料到一切的平静。他掰着龙芝的手臂迫使他面向自己,替他擦滚到下巴上的眼泪,笑道:“别哭,你哭的样子真的好难看啊。我是今天分别,明天就可以忘记的人,做什么要为我哭。”
龙芝躲了几下,发现躲不过去后,索性俯身抱住对方,将脸死死埋在对方颈间。裴隐南犹豫了一阵子,才回拥他,任他将眼泪全部落在自己身上,拍抚他不住颤抖的背脊。他有些后悔把真相告诉龙芝了,怎么会哭成这样呢,哭得他都有些苦恼了,不知道自己还能献出什么,才能让龙芝不再难过。
窗格上的天光一点点转换颜色,昏黄变成深浓的黑,月光照进幽暗的厢房里,很单薄的一片白影子,伶仃地打在壁上。
房中的两个人依旧保持原先的姿势,龙芝陷在裴隐南怀里,还在一抽一抽地哽咽。他都记不得自己到底哭了多少次,每次稍稍平复没多久,很快又会开始掉眼泪。这次本来也要哭的,但实在是累了,他抬起手,指尖触了触裴隐南的下巴,随即小心翼翼地往上摸索,掌心贴在对方的脸颊上。
“不哭了?”裴隐南垂下眼看他,神情颇为无奈:“你哭得我都不敢说话了。”
一看到他的脸,龙芝的眼眶又开始微微泛酸,他强行忍住了,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怕说得不够清楚,他重新问了一遍:“你的伤势,那阵燃在你身上的火,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去许久,裴隐南才回答:“反噬。”
“反噬?”龙芝迟疑道:“是鸩火么?”
赤炼只在他面前提过提过一次,他居然仍记得。事到如今,裴隐南也不必再隐瞒下去了,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鸩火以精魂为引,这样大小的一团火,足以耗尽凡人的一条性命。”
他摊开手,一点花苞般的黑焰在他掌心亮起,旋即被他握灭。
龙芝记起数百年前那场自王宫而起,燃遍都城的大火,心头登时漫过一阵寒意。的确,当时裴隐南点燃黑焰,挡在他身前的兵将与道士都像瞬间被吸干了血肉一般,纷纷变成干瘪枯败的干尸。可是后来他们在岐蒙山相遇,裴隐南用过两次鸩火,龙芝并没有看见有人因此死去,那对方所用的精魂,又会是谁的?
倏然,他像是想到什么,不可置信地追问:“……你用了自己的精魂?”
大雨过后,连续两日都是晴朗的好天气。天幕明净,云的影子倒映在溪水里,仿佛追逐着水波流动。
龙芝卷起裤腿,雪白修长的一双脚浸在水中,晃破水中的云影。已经过去两日了,鸩火至多不过三日就会燃起,他还只剩下一天的时间想办法。
想着想着又泄气起来,两日前裴隐南说过的话犹在耳边,“龙芝,我已经太久没有作为我自己活下去。”龙芝也是在那时明白了对方为何身受重伤也要猎杀妖鬼,为何一次次用自己的精魂燃起鸩火。对一个每日都活在誓约的阴影之下,身不由己的妖来说,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可他怎么能这样轻易地放弃自己,上千年的修为,如此广阔的天地,说不要就不要了么。
龙芝眼底又浮起热潮,精魂的损伤是不可逆转的,无论怎样医治都是徒劳。就像一株根须枯萎的花,即便再精心地养护,终会一日日衰败下去。上天与他开了一道十分残忍的玩笑,赐予他与生俱来的疗愈之力,却让他留不住任何一个想要留住的人,母亲与老师是这样,裴隐南也是这样。
他将手肘撑在腿上,俯身望向溪流。清澈的水波映出他的面容,一张年轻的、忧愁的青年脸庞。真不知道妖为什么都喜欢做人,有了七情六欲,就有了数不尽的烦恼。做一只脑袋空空野兽多快乐,没有爱恨,每日只需吃和睡,就算经历离别,那也是无关紧要的离别。
正兀自出着神,大殿那边传来阵阵士兵的惊呼,大声高叫“走水了”,嗓音中浸满惶恐。宛如长安暮鼓的最后一声响在龙芝心头,他脑中空白一片,整个世界也骤然空旷寂静了,只剩溪流中那张青年的面孔与他对视。呆怔良久,龙芝才霍然起身,连放在一旁的鞋袜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往大殿奔去。
火的确是从龙芝居住的那间厢房燃起的,火势猛烈,很快就蔓延至整道长廊。清亮的日光下,那柔软摇曳的漆黑火焰妖异而不祥,提着水桶的士兵在庭院中面面相觑,没有人敢上前救火。就连赵元衡也护着郦王远远地站在廊外,他低声与郦王说了句什么,对方摇摇头,蹙起眉头盯着完全笼罩在火中的破败房屋。
不料士兵中忽然闯出一人,像是没有看见熊熊燃烧的大火般,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长廊。那道纤秀挺拔的背影实在太好认,郦王心胆俱裂,大声叫道:“龙芝,别进去,快拦住他,别让他靠近火!”
他说着自己也要动身,却被赵元衡一把拦下了。其他士兵畏惧火焰,动作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龙芝从廊上穿过,雪白的衣袍眨眼间已没入滚滚烟尘里。
厢房内满是呛人的烟气,屋梁发出劈里啪啦的剥裂声,不断有裹在火焰中的碎木坠落。龙芝不得不将浸满溪水的衣袖掩在脸上,顶着扑面而来的热浪四处找寻。好在没有多久,他就在厢房的一角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裴隐南就呆在他惯常休息的角落,火焰已经吞噬了他的半边身躯,他却不出一声,像是感知不到痛觉一般,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看自己燃烧。
看见对方的模样,龙芝如鲠在喉,顾不上如火炉一般灼热的地面,扑坐在他身侧。
裴隐南嘴角动了动,带出一点笑意,望着他道:“最后一次了。”
“不是的……”龙芝握住对方的手,与裴隐南滚烫的肌肤相比,他冰冷得更像个死人,语无伦次地重复:“不是最后一次。”
他们相识的时间那么短,对方还没有完成他们之间的约定,还有那道咒术……那道害他变得完全不像自己,总忍不住去想裴隐南的咒术还没有解开。在一切问题都没有被妥善解决之前,龙芝不能让——也不允许让他死!
裴隐南道:“出去吧,让我一个人——”
最后几个字还未来得及吐出,就被掐断在喉咙里。裴隐南一动不动地僵坐着,微微放大的明亮金瞳倒映出龙芝近在咫尺的面容。
两片颤抖的嘴唇贴上他的,前所未有的柔软温热,隐约的梅檀清香,合在一起竟有种动魄惊心的意味。龙芝很紧张,眼睛紧闭,气息凌乱,整个人都抖得厉害。做出这样唐突的举动,他反而更像那个被唐突的人。
待到裴隐南反应过来,要推开他时,龙芝已撬开他的齿关,一粒清凉小巧的珠丸落在他的口中,被滚烫的软舌一推,立即滑进喉管里。
宛如冬日的最后一粒雪落在地面,待雪化开,磅礴的生机也随之降临。焦枯的血肉被滋养,干涸的灵海再度充盈,即便是濒临衰败的花,亦在催生万物的春风下绽出一痕绿芽。遍布裴隐南全身的暗红裂痕在急遽地愈合、淡化,伤痕累累的肌肤重归平整。愈合的过程是痛苦的,裴隐南喘息不止,几乎是带着怒意质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只知道我要救你!”龙芝含着眼泪大声道:“我不能看你死在我面前,我做不到……”
满室大火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他眼前的怪物已变回成昔日的模样。深邃妩媚,盈盈含情的眉眼,英挺硬朗的轮廓,一颗光华夺目的珍宝,举世无双的美人。龙芝紧绷的身躯终于松懈下来,正预备起身,不料紧贴地面的手掌与双腿陡然泛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强烈灼痛。
他刚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身躯随即一轻,裴隐南将他打横抱起,大步往外走去。龙芝听见对方训斥自己:“一个失去内丹的妖,不出十日就会死于衰竭。龙芝,救人之前,你想好了要怎么保全自己吗?”
龙芝讪讪道:“等你好些,再把内丹还给我,这样也不行?”
裴隐南几乎要被他的天真气笑了:“就算是吃下去的东西,也没有那样轻易就吐出来的。待到你的内丹能为我所控制,送还给你的那一天,你早没命了。”
龙芝的确不知道失去内丹还会让自己丧命,霎时慌了神,揪紧裴隐南的衣袖道:“那怎么办,没有人……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十日后,我真的会死吗?”
对方瞥他一眼,冷笑:“还管真假做什么,反正你也不怕死。”
龙芝不说话了,只把脑袋埋在裴隐南肩上。裴隐南有点疑心他又在哭,然而眼下已经走到了庭院中,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使龙芝太丢脸,只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看见裴隐南,郦王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害怕这妖知道了他们两日前的所作所为,会施展手段报复。所幸裴隐南并没有将目光放在他们身上,径自抱着龙芝走出庭院,往另一边的竹林去了。赵元衡松了口气,本打算劝身侧的郦王回正殿歇息,谁知一扭头,却看见郦王满面阴云,气得颈上的青筋都隐隐凸浮:“一定是他救了那妖物,我让他不要将自己的能为告诉任何人,可他竟然让一只妖知道!”
赵元衡听得云里雾里,疑道:“谁救了那妖,大王是说龙少卿?”
郦王却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回了正殿,
龙芝仍沉浸在自己性命只剩不到十日的噩耗中,心中一团乱麻,已经开始一一细数自己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直至裴隐南将他放下,他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发现对方又把自己带回了竹林。他就坐在那座断桥的一头,粼粼清溪从他足畔淌过,水珠不时打在他赤裸的脚背上,激起几点清凉。
裴隐南迈下桥,握住他的小腿往下扯了扯,迫使他将双足浸入冰冷的溪水中。
龙芝脚上沾满黑灰,失去内丹的那一瞬,他与地面相触的手足都被烫得一片红肿。先前情急时不觉得痛,如今被溪水一激,不由蜷起双腿拼命往回缩。裴隐南一手钳制住他的两只足踝,面无表情道:“别乱动。”
尽管他语调颇为不耐烦,动作却放轻了些,另一只手托在龙芝足底,温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他的伤处。龙芝知道他在用法力替自己疗伤,一时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开口:“我的内丹虽能延续你的性命,但倘若你频繁动用法力,反噬还是会发作,你要……当心些。”
“命都快没了,还担心这个?”裴隐南头也不抬:“要是治你这点小伤还要遭到反噬,我这一千多年也白活了。”
龙芝气得抬脚想踹他,愤然道:“你若不想活下去,尽管像从前一样到处找妖去杀就是,我也管不了你,做什么总是对我冷嘲热讽的。”
他话音刚落,箍在足踝上的手指一下子收紧了,掐得他生疼。裴隐南迫近他,高大的身躯嵌入他张开的双腿之间,沉声问:“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姜仲救我一命,是想让我替他降妖除魔。那你呢,你救我,又是为了什么?”
这还是他头一回俯视这双金黄的眼睛,龙芝坐在高处,轻易可以从那清波似的眼底看见对方的警惕与怀疑,像是落入过陷阱的兽,从此对一切蓄意靠近都满怀戒心。起初他是很生气的,气自己为救他连性命都要丢掉了,对方还如此不领情。正待要发火,裴隐南却像看懂他的情绪一般,率先错开视线,仿佛也知道自己理亏。
对方一示弱,龙芝倒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连他自己都意外,明明他不是这样容易心软的人。
他伸出手,在裴隐南脸颊上重重戳了一下:“还会为什么,长生,权势,让你给我做牛做马……”
裴隐南吃痛,一把抓住他的手指,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骗你的,这些我都不想要。”龙芝便用另一只手去戳对方另一边脸颊,为了报复,他故意使了很大的力气,平静而轻快地说道:“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你做回裴隐南。”
本以为对方听到这句话会露出笑容,会如释重负,或许还会对他生出一点感激——可是他预料的种种反应都没有出现在裴隐南身上。对方只是静默地凝视他,一对金瞳亮得慑人,仿佛倒映日光的冰面,极致的冷中渗出一点点热意。
龙芝落在对方眼里,俨然变成了一只惶惶不安的猎物。他心生怯意,悄悄往后挪了几寸,小声道:“我都放你自由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手腕忽被狠狠往下一扯,龙芝措手不及,登时从桥头跌落下去。他怕水怕得要命,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旋即便被一双滚烫有力的手臂箍住下肢,整个人都被高高托举起来。
水花四处飞溅,裴隐南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龙芝只要一低头,嘴唇就能碰到对方的鼻尖。他仍惊魂未定,一颗心砰砰跳得厉害,双手抓皱了对方肩上的衣料,小腿也紧紧攀在裴隐南背后。若不是对方扣着他的腰,他恐怕都要爬到裴隐南头上去了。
“放我自由?”裴隐南盯着他,低声反问:“要是我还像从前那样,四处作恶杀人,你怎么办?”
龙芝别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腔调:“不怎么办,你若不怕天谴,要作多少恶都随你。”
裴隐南道:“那我还想继续做姜仲没做完的事,你也随我么?”
“你要做就做,与我有什么相干。”
对方像是看出他的言不由衷,故意又问:“那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往后再不管你了,这样也可以?”
“你敢!”这回龙芝终于变了脸色,很凶地大声道:“你敢不管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被他用恶狠狠的,几乎带有恨意的目光瞪着,裴隐南反倒露出了笑容,一千多岁的妖,笑起来却明朗生动,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龙芝感知到对方胸膛的震动,身上一下子泛起热潮,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不安攥住了他。直觉告诉他此时应该挣扎,应该从对方怀中逃脱,偏偏四肢软绵绵的,使不出一点力气,只能任对方抱着。
裴隐南道:“今天是第一天,再过九日,你就真要变成鬼了。到时候记得第一个来找我,让我看看你做鬼是什么模样。”
这人怎么能用如此幸灾乐祸的语气说这句话,龙芝气红了脸,也不想理会他了,挣扎着就想下地。裴隐南没有坚持,很爽快地松了手。谁知这溪流看着清澈见底,水下却是深浅不一,龙芝时运不济,一脚踏进深坑,登时失去平衡,噗通一声坐倒在水里。
当水波漫过口鼻时,龙芝惊慌得什么都顾不上了,胡乱挥舞的手一触到可以攀抓的东西,整个人便不管不顾地往上爬。就连裴隐南也没料到这起变故,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刚刚脱离他怀抱的人又回到原位,双臂双腿藤蔓一样紧绞住他,湿漉漉的脑袋死死抵在他的肩窝里。
被水浸透的衣衫十分冰凉,更显得底下的躯体柔韧暖热,这样近的距离,每一寸凹陷起伏都清清楚楚。裴隐南喉结滚动,难得有些不自然,正想找个借口劝对方下来,不料话未出口,先听到一声抽泣,几颗滚烫的水珠打在他的颈项上,湿漉漉地向下滑去。
“龙芝?”他怔住了,怀疑地唤了一声:“你哭什么?”
他一询问,龙芝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好半天,才含混不清地挤出一句:“我不想死……”
连番遭受惊吓和打击,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裴隐南不至于会拿这事开玩笑,他说他十天会死,那他的性命想必真的只剩下十天了。怎么会这样,妖的岁数动辄都是百年往上的,可轮到他身上,就只剩下短短十九载。他不后悔拿自己的内丹救下裴隐南,可是也不甘心过早地离开人世,好不容易从长安皇城的樊笼中逃脱出来,找到了可以相伴的人。难道他费尽千辛万苦,所求的只是这十日的光阴么?
正哭得伤心,一只手忽然伸到眼前,强行托起他的脑袋,裴隐南道:“不要哭了,你听我说,我可以保住你的性命,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