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祁孟初是沪上有名的医生,也是秦家的老朋友。秦定邦这一辈的,都叫祁大夫“祁叔”。
秦世雄早年给祁孟初挡过胡搅蛮缠的红头阿三指租界里的印度巡捕。,祁大夫之后又数次医好秦世雄的伤和病。祁孟初医术高明,尤其对伤筋动骨的情况很有造诣,皮肉伤更是不在话下。秦家父子当年没少受伤,都是祁大夫给治好的,后来祁大夫儿子能在银行谋职,也是秦定邦找人说了话。往来间,两家已经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可以说,危难的时候,两家人都值得对方托付。
车朝广慈医院开着,张直突然转头往车外望了两回。
“怎么了?”张直开车一直很稳,秦定邦不知他在看什么。
“黄包车……”张直扭回头看向前方,继续稳稳地握着方向盘,“后面那辆黄包车里的小姐,刚才从饭店出来时,挺着急的样子,有个小叫花子跟她讨钱,她给了。结果周围一下子又扑过去好几个,都缠着她要钱。她一时无法脱身,还是那个黄包车夫赶过去,才把那帮小乞丐赶跑了的。”
秦定邦没吱声,也向车外看了眼。那辆黄包车正朝一个路口转方向,虽然车上坐着人,但那车夫跑得极快,不是一般的腿脚,很快便出了他的视线。他回过头,靠在座椅靠背上,开始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汽车便到了广慈医院。两人上了楼,先一起坐在诊室外面,没去打扰老大夫行医。两个高大严肃的黑衣男人,中间守着个有粉红花纹的大糕点匣子,来往的人多有侧目,但也很快都各顾各的,没有打搅他俩的。
秦定邦让张直眯着补一觉,自己则抬头默默看着这家医院——有病人,有家属,有医生,有护士。有人愁容满面地来,有人一脸轻松地走,看惯了的医生护士多有麻木,遇到紧急状况依旧十万分紧张。
呵,医院,来来往往,生生死死的地方,他不喜欢这里。
天色近晚,一天的病人终于都看完了。祁大夫打开诊室的门,正欲伸个懒腰,突然看到门外坐着的秦定邦和点头瞌睡的张直,一惊,“你们在这多久了,大冷的天,为什么不叫我?”说话间,已有几分责备。
张直被秦定邦推了推,立刻醒了过来,看到站在门口的祁大夫。张直赶紧站起来理了理衣服,把腰间的短匕手盖住,行了个礼。
祁孟初没理会张直的一连串动作,把他俩领进了诊室里。张直恭敬地把糕点匣子放在了老大夫面前的办公桌上,又后退站到秦定邦身旁。
这老大夫虽然上了年纪,却是个老小孩,比秦安郡还爱吃甜食,一口牙没几颗好的。但身为医生,看牙方便,换层楼就能调理牙齿,这倒成了他嗜甜的借口。照他的说法,这叫唯病人与甜食不可辜负,是个有趣、宽仁的好医生。
有一年,秦家请祁家人去做客,小安郡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知道是那个爱吃甜的祁叔叔来,便热情地把自己的糕点匣子捧给祁孟初,让他随便吃。
彼时她的头茬乳牙已经被虫蛀得惨不忍睹,连门牙中间都横掐了条黒腰线,活脱脱一口小黑牙。池沐芳不得不狠心限制,不让她吃那么多甜食。所以小安郡捧出来的,可是她好不容易偷偷攒起来的宝匣子。
这是最干净的赤子之心了吧。
上午秦定邦特意让店家每样都捡了不少,赤豆糕,黄松糕,百果蜜糕,还有那糕皮下隐约能看见玫瑰酱的玫瑰印糕,现下非常受追捧,光听名字,就让人口舌生津,再看卖相,更让人垂涎欲滴。这一大匣子,够老大夫吃一阵子了。
如果秦安郡不出那事,祁孟初看了这糕点肯定乐得合不拢嘴。但是一想起那小姑娘两个月前被秦定邦抱来救治的情景,祁孟初顿时觉得,每块甜糕上,都蒙了一层苦涩的霜。
“映怀,恐怕没法恢复成以前那样了。”
这在秦定邦意料之中。
是啊,一只脚踝被车门夹成粉碎性骨折,秦定邦开车一路狂飙,先于老李赶到医院。等他抱着气若游丝的妹妹往医院楼上跑时,小姑娘的脚就那样了无生气地晃荡着,像一只残秧就快拽不住的小瓜,让人触目惊心。祁孟初一看这伤情,立时心就沉到了底。手术时,光碎骨头就取了一个多钟头。
麻药过后,秦安郡疼得直喊,等看到伤心欲绝的母亲和愤怒的父兄,又强忍疼痛,无声无息,喘的每一口气都极力克制。
祁孟初的夫人方知意是广慈医院的护士长,也经常抽空看望。私下里跟祁孟初感慨,怎么有这么懂事小姑娘,懂事得让人心疼。
刁蛮、任性、倨傲、冷酷……那些富家小姐常有的毛刺,池沐芳愣是一根也没让秦安郡长出来。
可这天降的横祸,偏就砸在她身上。
“嗯,我知道。”秦定邦回答道。
祁孟初接着道,“能保住这只脚,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虽然以后可能会……长短脚,但是如果恢复得好,不用轮椅,也不用拐杖。就是走起路来,不像我们这样利索。怕就怕这孩子心理上受不了。”
“好。”
“你们现在最好给小安郡打个预防针,千万不要让孩子盼着能和以前一样……”祁孟初没忍住叹了口气,“这事儿放到大人身上都顶不住,何况这孩子才十来岁,别把希望画那么满。”
祁孟初指了指旁边的凳子,让张直也坐,张直正皱眉听着,摇了摇头,祁孟初没再管他。
“但现在还是要多注意,骨头彻底愈合之前,该拄拐还是要拄拐,能少走动就少走动,尤其不要摔跤。在家里多养着吧,学校也别让她着急去了,缓那么个一年两载。回学校不在这一时,实在不行,家里请个人来教。”
“好。”
“我为什么提这句,小囡囡在这住院的时候,还偷偷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上学。我知道这是着急了呀!给我心里难受的,”祁孟初说着,竟红了眼,“咱们小囡囡是不想丢功课,也想念小同学了。”
“但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把脚长好,大人得有主张,不能太随孩子的心。我看了,你这哥哥当的行。同辈里她也最喜欢你,你说的话她听。这是个好孩子,帮她熬过这一段,以后才能好过一些。治疗方面的事情有我、有你方阿姨,你们不用操心。最关键的就是现在这个阶段的休养康复。还有要调节好孩子的心情。心情好,好的到底能快一点。”
“好。”
祁孟初看秦定邦没有多余的话,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他太了解秦定邦了,从这孩子十来岁一直看着长到现在。秦定邦本来话就不多,要谋划什么时,更是话少。今天这样,心里恐怕是在酝酿着大事情了。这孩子像他爹,做得多说得少。可但凡他想干的,最后都办成了。
是的,他秦定邦,怎么会让妹妹白白承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泪水,想流就流吧。
梁琇是到了南市上海老城的华界,紧邻法租界,离黄浦江很近。的第三天,才看到事发第二日的报纸。
她被安顿在一个深居简出的妇人家中,居住的地方很不显眼。显然慕云中没有食言,这番撤退的路线,甚至比预想的还顺利。
头版醒目的位置上,连字带图,洋洋洒洒、添油加醋的一篇报道,虚的多实的少。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任独清的确是死了——文中附有一张尸体照片,双目紧闭,眼眶塌陷,以前标志性的眼镜早已不知去向,露出的本来面目更显阴鸷刻薄,哪怕是死相,也散发着可憎。尤其那道从喉间一直延伸到颈动脉的伤口,足以宣判他的死刑。
仔细辨认,衣服上的那片红酒印记,还能看出来。
这正是梁琇的杰作。
当然,不知当时情形的人,是不会注意到衣襟上的那块酒污的。
梁琇把这条新闻看了两遍,咬着牙关,一字一字,生生看了两遍。
随后,她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这份印着任独清尸体照片的报纸,狠狠地摔在了桌面上。
她走到窗户旁边,抬头看了看天,虽然依然阴沉,但总觉得阴霾背后有艳阳,她慢慢扬起头,闭上眼睛,想象着外头是最明媚的一轮红日,任凭这天光肆意地倾泻在脸上——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快过了。
是的,从当年父亲在北平1928年南京国民政府设立北平特别市,简称北平,1949年更名北京。被任独清的汽车撞成重伤后,就再也没有这么畅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