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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舒书云和秦定乾的故事,是所有秦家人心里一道深深的伤疤。

舒书云和秦家长子秦定乾,早在私塾就认识,青梅竹马。两人一路走来,眼里就从未有过别人。在外人看来,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到了男婚女嫁的年龄,自然就成了一家人。

嫁进秦家后,秦世雄和池沐芳对这个从小看大的儿媳妇,一直疼爱有加,权当多了个女儿。婚后一年,舒书云就给秦家添了秦则新这个人见人爱的大孙子。按理说,这简直是最令人艳羡的人生,完美得有些不真实。

可有时候,天堂和炼狱的翻覆,就在瞬息之间。

秦定乾是非常合格的长子。作为儿子,事双亲至孝;作为丈夫,对妻子尽心;作为父亲,对儿子舐犊情深;作为兄长,与手足同气连枝兄友弟恭。

在生意场上,秦定乾总让生意伙伴感到如沐春风。但凡一起做过一次买卖,后面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合作。

那次金家公子金云攀要跟秦定乾谈生意,本来是约到秦家的,结果因为临时有事来不了。金云攀问不知秦定乾能否去大世界那边谈,而且金家的金蟾大舞台就在那一带,谈完了还可以请秦定乾看看当天的演出。

虽对演出无甚兴趣,但既然金云攀张了嘴提出换地方,秦定乾便好商量地同意了。

但凡秦定乾摆出一点秦家大少爷的谱,或者懒一点、无所谓一点,哪怕再拖延一点,都不会恰恰在那个时间点,恰恰走到那个地点。

金云攀后来在医院病床上跟秦家人描述当时的情景。那天下午,他们在大世界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谈了橡胶厂的订单。谈得非常愉快,很快就敲定了单子。之后,就一起往外走。

正走到大世界门口的十字路口上,头顶上空突然传来一声异样的尖啸,他刚觉出反常,秦定乾却先他一步反应过来,一把按住他的头扑倒在地。

但是已经晚了,炸弹威力惊人。一声巨响之后,他一抬头,那护住他的秦定乾,脸上的皮肉已是乌紫,口鼻开始流出浓黑的血水。金云攀大骇,赶紧呼唤秦定乾,但随后,他自己也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在医院醒来时,他看到自己少了半条腿。但如果没有秦定乾舍命相救,他是连自己的这副惨样都见不到了。

那是民国二十六年,农历七月初九,西历一九三七年八月十四日,淞沪会战开战的第二天。下午三时,法租界大世界门口马路上,来路不明的飞机投弹,炸死一千多人。此处为真实历史事件。

这其中,就有秦定乾。这个秦世雄和池沐芳的长子、舒书云的丈夫、三岁孩儿的父亲、秦定邦的大哥,一个近乎完美的好人,一个人生刚刚开始的有为青年,和另外一千多人一起,陨灭了。

这个变故对秦家的打击可想而知,秦世雄和池沐芳当即病倒。舒书云在最初的那几天,萧索得形销骨立,有时甚至会想着干脆随丈夫去了。但是这个坚强的女子,很快就振作起来。她不能丢下一切什么都不管,她要将他们的孩儿抚养成人,替丈夫照顾好双亲,继续帮秦家完成长媳所应该做好的事。

她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外间有好事者想看秦家新寡的大儿媳会闹出什么样的笑话。但是他们在各种场合看到的,都是神采奕奕的舒书云,一手牵着稚儿,一手扶着婆母,宛若三春暖阳,却又傲雪凌霜。

秦家的儿媳妇,可不是能被轻看的。

其实,秦家一直不忍心耽误这个年轻的姑娘,甚至私下里帮她留意着好人家。但是舒书云坚决不改嫁,守着当时才刚到三岁的秦则新,打理好秦家的很多事情。其行事作风,赢得了秦家上下一致的尊重。

可这乱世里,上天好像格外爱开些恶意的玩笑。

民国二十八年的冬天,舒书云染上了伤寒。这次伤寒上海死了好多人,连带着秦则新也感染了,秦家的天好像又要塌了。舒书云到底是没救过来,不幸故去,最后安葬在秦定乾的身边。

不幸中的万幸,年幼的秦则新,奇迹般地康复。秦定乾的一脉骨血总算留住了。

这些就是秦安郡脚受伤前的两年间,秦家所经历的几件大事。二十九年这个春节,也是这些变故之后的第一个年。心情沉重,也是在所难免。

相比于除夕,大年初四反倒是秦家最热闹的一天。因为这天,伍泊舟和伍兰舟兄妹俩,祁孟初、方知意还有祁延龄这一家三口,都来秦家了。这是和秦家颇为交好的两家人,过年在一起聚聚,几乎成了一个规矩。比起有些冷清的除夕夜,这次聚会才更像过年。

这两户人,算是秦老爷子在上海顶看重的。祁孟初和秦世雄这些年的交情自不必说。伍泊舟和伍兰舟的父亲伍老太爷,当年曾对露宿街头的秦世雄有过几饭之恩,要不叫那几顿饱饭,秦世雄早就饿死在街头了,更不会有他以后的飞黄腾达。

伍老太爷几十年慈悲心肠,后来将归仁济众堂传给了伍泊舟,其女伍兰舟也是位女中豪杰,金神父路一带那家不小的难童保育院,就是她办的。

大水师傅虽然现在很少给外人做饭了,但是秦家有什么宴请,打声招呼他必会过来。尤其祁家三口和伍家兄妹,多年吃他做的菜,他对他们的胃口喜好都了如指掌。这个年初四自然是他要施展了一番手艺的时候。

说来也是奇了,同样的食材,同样的佐料,家里的厨子炒出来和大水师傅炒出来的,就不是一个味道,这也许就是神乎其技了吧。

满满一大桌子,三椒白丝鱼,清爆鲜虾仁,松子肉丁火腿羹,茭白鸡丝酿青瓜,四喜丸子冬瓜汤,火腿干丝狮子头,清炖山鸡汤……有的菜,也不知道该叫什么名字,样样色香味俱全,大水师傅对于给老友们做的这餐饭,非常尽心。

众人对大水师傅的精湛厨艺,俱是赞不绝口。大水师傅什么样的夸赞没听过,但听到这群老友的真心赞美,仍然十分受用,富态慈祥的脸上笑得一点褶都不带,显得愈发慈眉善目,活像一尊弥勒佛。

其实,年饭桌旁,还坐着一个刚没了妈的孩子,和一个刚瘸了腿的半大孩子,这满桌的大人,都心疼得不行。但大人气氛带动起来了,孩子往往也能跟着热乎起来。小孩子就看大人脸色,紧随着大人的悲喜。大人哭他们跟着哭,大人笑,哪怕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也跟着哈哈直乐。

世道已经很艰难,年是过一个少一个,趁大家还能聚在一起,还是多说些开心的话,讲些有希望的事吧。不管多乱,人都是奔着接下来的一年能顺利平安的。

酒足饭饱后,大家坐到了沙发上开始聊起天。大水师傅跟着聊了会儿,就起身告辞去秦家菜了,帮他弟小水师傅忙活。

伍泊舟刚感叹了几句局势,径自又把话打住了。他那堪堪一间药房,外兼着救人抬尸,再有心,也是能力有限。但这路上的死人,真是越发多了起来。大过年的说这个实在不吉利,他赶紧把话吞了下去。倒是池沐芳,开了个新话头。

她看了眼在一旁带着秦则新看画册的秦安郡,“安郡现在这个情况,我们想请个家庭教师,不知咱们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邦儿先前在一所教会学校找了个不错的,过来带了安郡几天,孩子也挺喜欢。可再过几个月,她就要嫁人了。她说嫁人之后可能就不再出来工作了。”

说到这,池沐芳不由叹了口气,“那……等几个月之后,谁来教呢?到时候再现找的话,会不会又要拖很久。”

池沐芳向来虑事长远,她看向众人,“所以,想麻烦大伙帮着多长个眼,一旦发现有不错的人选,知会我们一声。”

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正酣,秦定邦和祁延龄两个人则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草坪,聊着生意和工作上的事。

祁延龄在银行混得风生水起,认识的大客户越来越多。他本就能干,而且做事滴水不漏,不少有身份的人都愿意经他手办银行业务。所以,他虽然入这行没几年,但是现在已经是行里屈指可数的高级职员了。

“真是黑,想象不到的黑。道貌岸然的一帮杂碎,什么钱都捞,也不怕夜路多了撞见鬼。那些被坑被害的,早晚会去找他们索命。”祁延龄露出了在他那帮富贵客户面前,从没有过的神色。

秦定邦抬手拍了拍祁延龄的肩膀,“你护好自己。”

“我要光是做银行的业务也就罢了,前不久我还帮着赎人。”祁延龄清了下喉咙,一脸不情愿。

秦定邦转身看向祁延龄。

“先前办业务认识了七十六号的人……后来一个客户家的儿子被绑了肉票,不知怎么的,就找到我这里来。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牵线搭桥的人。最后竟然也帮着调停,给人赎了出来。”祁延龄的语气里不见丁点得意,反倒是有不少晦气。

“难为你了。”

祁延龄抱着手臂,秦定邦双手插着兜,两个大小伙子背影挺拔。伍兰舟转头不备,一眼便望见,她怔忪了片刻,赶紧转回了头,放在腿边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一旁祁孟初正在喝着茶,看到这一幕后连忙放下杯子,“世雄,你这是茶还是什么?味道有些怪。”

秦世雄道,“老二托人从美国带的。喝个新鲜劲儿,我喝赶不上咱们的明前龙井。”

“对了,坤儿什么时候回来,可真是有些年头了。”祁孟初脑子里存留的多还是秦定坤少年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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