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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梁琇从来不知道伍院长家里的事情,当然也不会主动打听。但是赵大姐这么一提,却让梁琇有了好奇。于是她看向赵大姐,等待她继续说下去。结果这一说,却是大大出乎了梁琇的意料。

原来,伍兰舟早年守寡,曾含辛茹苦地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

谁都没想到,两个儿子在八一三淞沪会战中,先后都牺牲了。大儿子的部队在苏州河北边,当天人就被炸没了。小儿子所在的部队在华德路口,弹尽粮绝,最后拼刺刀,倒是留了个尸身,但是胸膛被扎穿了好几处,整个肚子被豁开,血都流干了,嘴里还死死咬着鬼子的一只耳朵。

“唉,我们随着善济堂去帮着收敛,老二的尸身还是我认出来的,简直没法看。小时候那个奶声奶气、人见人爱的小娃娃啊,最后成了那么个模样,难受。”

“我们这些老街坊啊,心都跟刀割一样,伍院长那可是亲妈啊,心不得痛死?她当时嘴唇都咬破了,可愣是腰板绷得笔直。收拾干净孩子的遗容后,把孩子跟其他将士一同收敛安葬了。”

梁琇愣愣地听着。

“在华德路口那片的部队,全都阵亡了,没一个活下来……全是些大好年华的小伙子,唉。你看伍院长现在风风火火的,只要稍微闲下来,就坐那不吭声,那是又想儿子了。几年前一头乌黑的长发,我们还跟她开玩笑是怎么养的,一根白的也没有。”赵大姐又拿起一件衣服,抖落开看看大小,“结果一场仗过去,两个儿子全没了,那么好的两个大小伙子啊……那头黑发几天就白了一半,你看她现在还剩多少黑头发?再刚强的人,也是肉身。看她这样,我倒希望她没事哭一哭,憋在心里非得憋坏了。”

赵大姐手里活儿没停,仿佛在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我就想,别看鬼子猖狂,单看中国有多少这样的娘,咱们这国,就亡不了。”

梁琇听得万箭穿心,平日里这么坚强的一个伍院长、伍妈妈,原来还是一位在守卫国土的战争中,失去了所有孩子的英雄母亲。

梁琇只觉得自己对伍院长的敬佩变得无以复加,收拾完这堆衣服后,她坐在那努力平复心里的震动,但是情绪还是无法释放。她不由自主地向伍兰舟走去,她想出门去抱抱这个伟大的妈妈。

可当她快走到伍兰舟身边时,突然又觉得自己有些冲动和唐突,正不知说什么好的时候,院门口不知从哪,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那女子有三十多岁的模样,身上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眼神飘忽不定,看起来怯生生的。伍兰舟刚想问梁琇有什么事,便看到这个举止怪异的女子往院里张望,于是起身朝院门口走过去。梁琇也跟了过去。

“我想问一下,你们这里……可不可以……收养孩子?”那女子声音低不可闻,眼神却往到处乱飘。

这年头,往难童院里送孩子的多,从难童院里收养孩子的,可就少之又少了。伍兰舟第一反应便满是警惕。孩子被领出去之后就不知道会经历什么,所以领养之类的事要慎之又慎。伍兰舟早已看透世事。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看着人畜无害的,越可能包藏着不知多险恶的祸心。

那女子又向院子里玩耍的孩子看了几眼,像是在挑选似的。梁琇只觉得诡异,戒备之心骤起。

鬼祟地往四下望了望后,那女子凑近伍院长又低声说,“我生不了孩子,我想领养一个。”

此时不知从哪刮起一阵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下意识地去抹了一把糊在脸上的乱发,无意间露出额头的一块淤青。

梁琇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还没等她开口问话,那女子又惴惴地转头往身后望去,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面色随之大变。没来得及再说一句话,就扭头慌张地跑了。

伍兰舟面色沉沉地摇了摇头。

“孩子绝对不能随便往外给出去。咱们院虽然日子清苦,但没人会害孩子。轻易给送到不知根底的人家,那是把孩子往火坑里推。”

梁琇点头称是。

但刚才那女子实在反常,梁琇没站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紧走几步来到院门外,朝女子逃跑的方向望去。

只是这片刻功夫,那女子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其实如果梁琇再快走几步便能看到,就在刚才,那女子被从一辆轿车里冲下来的强壮男子一把薅住头发,毫无怜惜地拖进了车。车子虽然就停在不远处,那女子却没发出一声呼救,梁琇当然也就无从得知其下落了。

梁琇越发觉得离奇,又朝女子消失的方向望了望,若有所思了片刻,才返回了难童院。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不适。空气的某处,似乎开始弥散起一股说不明的压迫感。仿佛从哪转过了一双眼睛,开始在不知名的暗处,盯着她。

“啥时候的事,没听你说呀。”

世界时局风云变幻,租界这座孤岛上的风,也随之时而刮向西,时而吹向东。

从开埠到现在,洋人在上海从来都是高人一等。哪怕是印度巡捕,越南交通警,都觉得自己身份地位要比中国人高上一头。但世事变化,恐怕洋老爷们如何也料想不到,自己竟有要落荒而逃的那一天。

到了十月,欧洲打成了一锅粥,国际形势日趋紧张。美国已经开始撤退在华的海军和美国侨民。人们看到美国海军舰船不断集中到上海,又陆续离开。

十一月,英国也没忘记上海租界里还有不少英国人,专门派了轮船来上海加速撤侨。

这天秦定邦刚从码头往公司走,还没进楼,就看到了正倚靠着那辆黑色雪佛兰的冯龙渊。这人也不嫌冷,就在外面站着,像是等了有段时间了。

终于等到秦定邦回来,冯龙渊立马两眼放光,“哎呀,秦三,你这个大忙人,我可等了好久。真是冻死我了!”说着就走上前来,伸手去搂秦定邦的肩。

秦定邦挡下冯龙渊的胳膊,“你怎么不在车里等?”

“这不是怕在车里睡着了错过你么?”冯龙渊立了立大衣领,又跺了两下脚,“为了见你,我把新女朋友的邀约都给推到明天去了。这大晌午的,跟我吃饭去。”

冯龙渊言语一油滑起来,秦定邦就没耐心听,“怎么又吃饭?”

“你看你,对我总是这么个态度,我还能害你不成?”冯龙渊假装不悦地瞄了秦定邦一眼,“保准是好事,走,跟我去菲亚卡。”冯龙渊打开车门,把秦定邦推进了车。

外面天气阴沉,泼了墨一般,如有暴雨将至。江那边沉重的外国轮船汽笛声此起彼伏,哪怕冯龙渊的车向西走了一段,仍能清晰地听见。路上很多外国人已不再像以前那么悠哉游哉,趾高气扬的了,不少都步履匆匆,面露愁容。

冯龙渊开着车,看到路上洋人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显得异常兴奋,甚至吹起了口哨。

没多久,车就开到了霞飞路上的菲亚卡,这是一家匈牙利人开的西餐馆。炸小牛肉,匈牙利蔬菜汤,白脱油烤鸡等都是这家西餐馆备受欢迎的菜品。冯龙渊曾和不少朋友来吃过,很喜欢这里的异域风情。

最重要的是环境不闹,方便谈事情。

他也不问秦定邦,直接把他觉得好吃的给点了一桌。他知道问也没用,秦定邦肯定会说随便。还不如他自己快些给点了,好赶紧说大事。

等菜的时候,冯龙渊拿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秦定邦,秦定邦刚想伸手接,却下意识地停住,摇了摇头,“不抽了。”

“不抽了……你戒烟啦?”冯龙渊十分诧异,“啥时候的事,没听你说呀。”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秦定邦不想跟他啰嗦。

冯龙渊收回了手,把没递出去的烟点着,自己抽了一口,又往身后吐了口烟,“秦三我跟你说,我们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了,能捡到大漏。”

秦定邦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冯龙渊。

冯龙渊看着秦定邦,“你刚看没看路上那帮洋人一个个瘟鸡样?跟抽了筋剃了骨似的。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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