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
最后,向长松就变成了秦世雄的第三子。对外,他就是秦世雄和池沐芳当年流落在外面的儿子。只有极亲近的、和向致之也相识的人,才有可能猜到一点端倪。但是没一个多嘴的,都藏在心里,从不宣之于口。
一年年过去,知道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少。现在,大家都知道秦家有三子一女,没人去扒这些老黄历了。
在秦家这些年,秦世雄对秦定邦极力栽培,像对亲儿子一样器重。池沐芳知道向致之是因为秦世雄死的,对秦定邦,只比对其他孩子更善待。秦定邦已经完完全全变成秦家的一员,直到现在,成为秦家的顶梁柱。
今天知道这个消息,秦世雄仰天长叹,立即赶了回来。
一进家门,他就把整件事情告诉了池沐芳。听完之后,池沐芳愣是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是真担心,三儿子的心里会更苦。
今早这孩子出门的时候,面容就少有地憔悴。池沐芳知道秦家在外面的事情都是男人在扛。现在世道这么混乱,局面这么复杂,多少之前的高门大户,败落的败落,离散的离散。秦家能维持到现在这个程度,秦世雄和秦定邦得是顶了多大的压力,难以想象。
但是秦家父子一直都不显露出来。今早是少见的秦定邦有了疲态,必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结果秦世雄一回来,又带来了如此惊人的消息。
这么曲折离奇的一段过往,事关秦定邦亲生父亲殉难的真相,尤其还夹杂着肮脏血腥的诬蔑、陷害和利用,对秦定邦的冲击,可想而知。
但是秦世雄相信自己的这个养子,所以丝毫不犹豫,在北屋,向致之的牌位前,把事情一一告知,让秦定邦知道自己生父最后的人生轨迹。
这十几年来,秦世雄亲眼看着秦定邦成长起来,太了解这个养子了。此子智勇无匹,沉潜刚克,和向大哥一样铁骨铮铮。尽管他看到秦定邦在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有那么一刻的暴怒,但很快就能平静如初。照他说的,恭敬地给向致之的牌位上了香。之后又冷静地跟秦世雄说了工厂的事,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他相信秦定邦可以处理好情绪,可以挺过去。
秦定邦受到的冲击,在心里。
整间北屋,就只有这一个牌位,这是秦世雄以自己的方式,在表达着绵长的敬意和哀思。他每年正月二十七,都会随养父来到北屋,给爹上香磕头。
但没想到,刚刚养父竟会说出这样的一番残酷真相。
那个从小就教他“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爹爹,那个视男儿气节如生命,素来爱惜羽毛的爹爹,惨遭杀害之后,竟被扣上了这样的污名,让他在他的同道中人眼里,沦为一个贪生怕死、胡乱攀咬的无耻叛徒。
如果爹在天有灵,看到最后被国民党如此利用,去诱捕残杀他守口如瓶拼死保护的人,那将是一番多么泣血的痛啊。
听完了养父的述说,秦定邦把点燃的香插在前面的香炉里,朝写着“向致之”三字的牌位,重重拜下。
秦定邦知道自己的爹爹死了,十几年前就知道。他也想过自己的哥哥可能不在人间,几年前就有这个预感。但是当这些消息前脚后脚,在不过两天里向他惊涛拍岸般翻卷袭来时,他觉得他的这两位最亲的人,好像就那么活生生地在他眼前再次丢掉了性命,重新惨烈地死去了一回。
他记忆中那面容已经模糊了的爹爹,那身影渐渐融入岁月的哥哥,刹那间被突如其来的真相照亮——就在他面前。
他刚一想伸出手,想去握握爹爹的手掌,拍拍哥哥的肩膀,眼前的人瞬间就被烈焰吞噬,风起灰扬——就在他面前。
那些放火的恶鬼面目狰狞,带血的利爪在空中挥舞。他觉得胸闷,堵,窒息感袭来。他想把那些妖魔鬼怪,一个个全都撕得粉碎,统统碾成齑粉,打他们入最深的地狱,让他们千百倍地抵偿。
秦定邦大病了一场。
他自进秦家之后,就从来没生过病。秦家一直善待他,他越长越健壮,几乎忘了生病是什么滋味。哪怕血里火里摸爬滚打,一般的伤痛也都击不跨他。
但这次,他的的确确是病了,病了足有一周。
在这七天里,他想了很多关于向致之、关于向长杨的事。他把自己记忆里的、从梁琇那里、从养父那里、从报纸上获得的所有信息碎片,一一拼凑了起来。
他渐渐清楚了,父亲和哥哥,虽不在一处,却都曾为了同一件事舍生忘死,殒身不恤。
而梁琇和他们,应该是……一路人。
“秦先生!好巧。”
秦家还需要他,太多事情须要他去办,他不能倒,他要快些好起来。
一周以后,他康复了。
又做回了那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处变不惊的秦家三少爷——秦定邦。他收起所有情绪,像一台精准的机器,把这些天里积压的事情,迅速处理妥当。
民国三十年公历1941年。初,上海银行界突然掀起血雨腥风。先是蓝衣社的刺客跑到了外滩的伪中央储备银行,开枪一通狂射。随后,七十六号迅速展开报复,在江苏农业银行宿舍,屠杀了十二名职员,这还没完,又从极司菲尔路的中行别业,一下子抓走一百多名中国银行的职员,其中有三位不幸罹难。
接着蓝衣社又反制,将伪中储银行的一个科长杀死在医院里。此后七十六号再次报复,往中央银行扔炸弹,当场死伤多人。后来农业银行也发现了定时炸弹,所幸未炸,但足以把所有人吓得魂飞魄散。这两段内容描写基于史实。
前所未有的大乱斗。
双方你来我往,无止无休,搞得金融界一片混乱,好多业务都没办法开展,连带着一众行业俱是愁云惨淡。
祁延龄正是在银行上班,首当其冲。这段时间他尽量躲在家里,生怕惹上杀身之祸。要是哪天不得不去银行,也是迟迟出早早归。偶尔和那些大客户吃个饭,席间听到的也都是唉声叹气,不知这种局面何时才是个头。
秦世雄这日请祁孟初一家来吃饭,席间祁延龄说了很多内幕,更是让众人惊讶,这里面的水原来这么深。
祁孟初长叹,真不知道儿子这碗饭还能端多久,甚至,还能不能再端得起来。
“世雄,不瞒你说,有时候我都考虑自己单干,索性出去开个私人诊所得了。让延龄也从银行退了,给我打下手,怎么都能有个温饱,不至于饿死。可别再干这个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掉脑袋的活了。那银行炸的……那可都是些活生生的人啊,给炸个稀碎……”祁孟初拿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闷了一口。
他很少喝酒,医生大都爱养生。连他这样讲究清淡生活的人,最近都端起了酒杯,足见已经愁烦到了何种地步。
“那蓝衣社和七十六号就这么不带消停的,今天你放炸弹,明天我放枪。还能有个好?我和他妈妈每天提心吊胆,他哪天要是不得不去银行办事,我吓得心脏都难受。”这位只有祁延龄一个儿子的老父亲,因为独子所在行业的不见天日,成日里无比心焦。
秦世雄感慨之余不忘跟老哥们交底,“你要想开诊所,钱不够,我这有。”
“要真有凑不够的那天,可不就得找你吗?”祁孟初玩笑道。
这顿饭是请大水师傅过来做的,饭后大家坐在一起聊天,都是多年的老交情,说话不用像在外面要长够心眼。水永财本来在骂着时局,一扭头,看到坐在不远处不言语的秦定邦,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
“詹贞臣,詹贞臣跟你们还有来往吗?”
“好久都没走动了,怎么想起他了?”秦世雄不解地问。
水永财回道:“你记不记得去年过年,他们让三小子找我去做了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