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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

 

她流着泪说,她本是个肮脏卑贱的女人,能被藤原次郎赎身,已经感恩戴德了。他离开了,不再要他们了,原是她不配,她并不怪他。

屈以申有时甚至会想,当初藤原次郎给他取名为“宽”,是不是早就抱了迟早要抛妻弃子的心,希望始乱终弃后,儿子还能宽容他,不去记恨他。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落魄时,赎一个美丽的雏妓,洗衣做饭,暖床陪睡,伺候他照顾他;有了机会,原先的身边人立即弃之如敝履,攀着高枝头也不回。甚至还不忘早早就给自己留一后手,要自己的骨肉宽心仁厚,念他好,不恨他。

这世间的便宜,都让他藤原次郎给占尽了。

可是,屈以申到底无法像妈妈希望的那样去原谅生父。妈妈死时,他只有几岁,无依无靠。饥饿,疾病,折磨得他骨瘦如柴。终于在一个黄昏,饿倒在屈家橡胶园的路边。

朝他徐徐靠近的野狗,带来死神的召唤。就在它们已经咬上了他破烂的衣衫时,胡三妹出现了。搭进去半条命,才把他从地府的门口扯回了人间。

藤原宽那时只有几岁,加之营养不良,更显瘦弱。胡三妹把他偷偷养在自己的屋里,每天给他饭吃,还给他换干净的衣服。

藤原宽最开始知道胡三妹是中国人时,还没有摆脱藤原次郎的影响。他会觉得她是个下等人,吃着她的穿着她的,心底却在厌弃着她。直到慢慢被胡三妹的善良感化,才从一头畜生,渐渐变回一个人。

胡三妹一直没有放弃他,他也开始把她当成妈妈,越来越离不开她。于是胡三妹干脆把他收养了,顶着压力,勇敢地公开说自己捡了个儿子,并给他起了个中国名字——胡多福,希望他多点福气,少些磨难。

胡三妹是来自广东顺德的自梳女,一生未嫁。在马来亚的豪族屈际海家当女佣,原本挣的钱,都寄回了老家。收养这个孩子后,她就多了一份开销在他身上,自己比以前更节省,却把他养得很好,教他中国话,教他学做人,甚至把他送进了学堂。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等到他渐渐长大,胡三妹把胡多福也送进了屈际海家做工。后来,这儿子争气,在几次大事件中展现了非凡的能力,被屈际海破格认作义子,并为其改名屈以申。历练他,指教他,希望他能屈能伸,大有作为。

正当他在马来亚的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可以大展拳脚之时,令他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那个藤原次郎,竟然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原来,回到日本不久,藤原次郎便和将军之女有了一个儿子。但那个男孩天生背部畸形,自小体弱多病,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

没错,就是那藤原介。

藤原次郎后来还生了个女儿,也不幸意外夭折。此后再怎么努力,也没生出孩子。他觉得,这是天照大神对他抛妻弃子的惩罚。

在将军岳丈去世之时,他已经利用妻家势力攀到了权力高峰,岳父一死,他就不须要再看妻家脸色了。所以趁着后来去马来亚公干,便去寻了屈以申。在确认儿子如此优秀之后,竟然腆脸要重新认下长子。

屈以申痛恨这个抛弃他在先,在他长大成人后却又回来摘桃子的无耻小人。在巨大的矛盾和仇恨中,还是胡三妹和在他一起去给生母的坟填土时,帮他解开了心结,她问他,“儿,如果你娘还在,会不会希望你认亲?”

屈以申这才勉为其难,认下了这个心思不纯的生父。

再后来,屈以申被屈际海安排开拓上海的生意。屈以申就把胡三妹带回中国。

不生而养,百世难还。

他待这位救命恩人,无私的养母,只比亲生的儿子还孝顺。

而那个藤原次郎,此时倒想起了要做个好父亲,书信就没断过。老家伙告诉屈以申,藤原介,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正在上海的宪兵队,希望兄弟二人多多照应。

屈以申并不想认这个弟弟,但架不住后来藤原介亲自到了他公司,拿出生父的信拍到他桌上,张口便向他这个有的是钱的大商人要钱。至此,屈以申才被动地有了这么个阴魂不散的要账弟弟。

每当想起藤原介,屈以申对藤原次郎的恨便会更深。这个最最自私的小人不光搅和了他和阿妈在马来亚的好日子,等到他们母子到了上海,他又把藤原介这只恶鬼扔进了他本应平静的生活。

他甚至会怨老天当初为何不让这个无耻之徒断子绝孙。他宁肯和那个冤孽都不曾来过这个世界,哪怕一起死了也行。

突然,床上的胡三妹有了点动静。屈以申立刻睁开眼睛,只见她轻轻翻了一下身,本来是仰躺着的,但翻身之后,却慢慢地蜷起身体,手习惯性地怼着腹部。虽然没醒,但一看就知道疼得不轻。

屈以申起身走出屋子,轻轻带上了门。而此时,他忍了许久的泪,也终于落了下来。

他是有钱,他风光,他说话管用,但除去这些,他是什么呢?

在他内心深处,自己一直是一叶无根的浮萍。

只有阿妈身边,才是他的岸,才是他的家。

现在,岸要塌了,家要没了。

而他,也不知道要漂向何方了。

“我是个木偶,任人摆布。”

“所以,我们对他的看法,也许从一开始就偏离了真实。”梁琇坐在桌边,时断时续地跟秦定邦分析她的猜想。

秦定邦听着她逐渐还原出来的故事,也觉得这一切,实在是不可思议。

天有些热,他拿起桌上放着的蒲扇,给梁琇慢慢扇起了风,“照你的分析,他真不是中国人?”

“不敢肯定,但我觉得这的确是一种可能。胡三妹曾在银行跟我说,她是自梳女,我当时是没听懂的……你记得不,那年你带我去码头见大良。大良根据我还原的大致发音,判断那几个字应该是‘自梳女’,他们顺德一带就有自梳女,这些女子是终生不嫁的。屈以申虽然叫胡三妹‘阿妈’,现在一想,两个人看起来真是哪哪都不像。如果当真像那骂人话里说的……长崎的唐行小姐,那很可能,屈以申,是被胡三妹收养的……日本弃儿,或者……遗孤。”

那些相互关联的记忆,开始像火星一样往外猛窜,梁琇越说眉头皱得越深。秦定邦抬手抹了两下她的眉心,却还是抚不平。

“对了!”梁琇猛地抓住秦定邦的手掌,“屈以申,还接济了一对母子!”

“母子?”

“嗯!”梁琇缓了缓,“你记不记得,我们在爱麦虞限路给方太太买炖药的罐子那次,和屈以申在一起的那对母子?”

秦定邦有印象,当时屈以申向梁琇献殷勤,让他不悦了有一阵。那时他只以为他们是一家三口,“接济?那不是他的妻儿?”

“不是呢!胡阿妈请我喝咖啡时说,那女的是红倌人,是个妓女。那孩子,也不是屈以申的。”

梁琇盯着秦定邦慢慢眨了两下眼,随后眉头终于高高地抬起,突然恍然大悟一般,“你说,他已经有了甘棠那样的如花美眷,为什么还要帮着一个姿容一般的妓女养儿子?是不是……是不是那对母子,让他想起了他自己的小时候?”

梁琇被自己的话给惊得一激灵,顿了顿才道,“他亲妈也是妓女,他也是妓女的儿子……他现在让那对母子好过一点,是不是,在他心里,他童年里艰难的妈妈和他,受的苦难好像就能少一点?他是在……是在在寻找对童年伤痛的……内心补偿!”

此时,秦定邦也被点醒了。

要是这个说法成立,好多屈以申身上的神秘,就都有解释了。

别人搞不到橡胶原料时,屈以申能搞到;他的生意和东南亚往来密切;他是最早一批参加商统会的“中国人”,对于被叫做“汉奸”无甚所谓;他一直神神秘秘的,像离群索居一样……还有,秦定邦是在日本人开的餐馆里遇到的他,像这种极致的私隐,竟然是被别人怒吼着骂出来的。这样看来,知道他身份的人,还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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