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秦定邦转头看他。
只见冯龙渊一脸愤恨道:“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一帮杀才,说是他妈的狗屁忠义救国军。拿着枪比比划划,说什么查出来我是汉奸,要‘接收’我的‘脏车’。我操他妈的,光天化日明抢啊!”
秦定邦停住了脚步,眼神凛冽地听他说下去。
“上来就说我汉奸!我这辈子说我什么都行,花花公子也好,败家玩意儿也罢,就他妈不能说我是汉奸。我当时差点气炸了,我说,你们他妈知道我是谁吗?”
冯龙渊拿大拇指狠狠刮了一下鼻子,“我那时候也不想和他们纠缠了,直接就报了我爹的名号。没想到我家老爷子现在还这么好使,那帮孙子一听我是冯肃雍的儿子,就没敢再造次,不情不愿地走了。妈的,后来我才发现,到底是把我车给划了几道。”
“这他妈的都是从哪钻出来的货色!要不叫这事儿,我早就过来了。”冯龙渊朝旁边干啐了一口,“算了,今天是你家的好日子,不说这些晦气话了。”
这时,梁琇也抱着孩子过来了。
这是冯龙渊第一次见到小熊。这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实在太招人爱了,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小人儿。冯龙渊头一次见,就打心底喜欢,刚要伸手去抱,可一想自己才和那帮龟孙子撕扯过,就又缩回了手,隔着远儿地努嘴逗孩子。
经历了整个中午,小熊已经被人给亲怕了,一看又有人朝他撅起了嘴,吓得浑身都抗拒起来,小脸一憋通红,差点就要哭出来。
冯龙渊觉得更好玩儿了,转头看着秦定邦,“我说秦三,你儿子长得可真好。我啥时候要是能有这样一大儿子,我都能乐死。”
秦定邦把冯龙渊刚送的拴着小金鸡的金链子从盒子里拿了出来,放进了小熊的手里。孩子在手里刚握了握,就“啪嗒”一声丢到了地上。
冯龙渊一愣,忙不迭弯腰捡了起来,“侄儿,这是金哒!大金子,很值钱!”说着,又给塞到了孩子手里。
梁琇看了看秦定邦,秦定邦点头道,“收起来吧,冯七一番心意。”
见秦定邦算是领了情,冯龙渊一扫汽车差点被抢的不佳心情,抬肘拐了一下秦定邦,“唉,我跟你说真的,我要是生个女儿,咱两家就结娃娃亲。怎么样?”
秦定邦一听,抬手便从孩子手里拿过那条金链子,又要塞回冯龙渊手里。
冯龙渊赶紧后退半步,瞪眼道,“你至于么!我也一表人才呢,生不出来丑丫头!”
秦定邦没理他这茬,朝后厨的方向望了望,“你得吃点东西。”
秦定邦抬手要招一个伙计过来。
冯龙渊一看就明白了,连忙摆手拦住,“别麻烦了,我已经看到大侄子了。我本来答应曼曼,我一吃完饭就回去陪她的,她被她哥气到不行。不能让她着急,你不知道,我那曼曼脾气太火爆。”
说罢,冯龙渊扭头看了看旁边的桌子,难掩一脸的遗憾,啧了啧道,“我还没吃过你们秦家的席呢,都是好菜啊。”
这一上午折腾的,又是劝架又是护车,冯龙渊真饿坏了,也没多想,便从旁边桌的半盘子糖醋里脊里,扒拉起来一条拎进嘴里,嚼了嚼,登时眼神大亮,立即伸出了大拇指,“水师傅的手艺吧!”
秦定邦点了点头,“我请小水叔,马上给你爆炒几样,你吃完再回去。”
冯龙渊摇了摇头,在秦定邦面前也不讲究什么吃相了,又捏了一条肉放进嘴里,甚至还嘬了一下手指,“不用了,等以后吧。”随后便敞开十指,朝小熊做了个更丑的鬼脸,吓得孩子赶紧扭头趴到梁琇的颈窝。
冯龙渊被逗得心情大好,抻了抻衣襟潇洒道,“我走了,以后一起喝酒。”随后大手一挥便转身离开。都要走出门了,还不忘扭头跟秦定邦高声道,“说好了哈,娃娃亲!”
秦定邦没再理他,面色难看地从梁琇的怀里接过了孩子。
见秦定邦一脸的不乐意,梁琇反倒笑得捂起了嘴,看着冯龙渊轻快的背影越走越远,她微笑问道,“曼曼?”
秦定邦想了想,“应该是上次脚摔骨折的那个。冯七为了去救那姑娘,才没来得及把西药给冯通,结果歪打正着反倒救了大冯,要不然那些日本兵,肯定当场就抓人了。”
“这么说来,曼曼是个福星了。”梁琇没料到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无意中还帮了这么大的忙。
秦定邦颇为无奈道,“这个曼曼,应该算他处的最久的了吧。”
冯龙渊并不是唯一财产受到威胁的人。
事实上,自打八月下旬,忠义救国军作为国民党政府的先遣部队,被国府派到上海来负责接收之后,整个上海便都乌烟瘴气了起来。他们顶的名义是接收,行的却是明目张胆的劫掠。但凡是财产被看上的,动辄就被安上“汉奸”的名头。什么房子、车子、条子、馆子,甚至年轻貌美的女子,也都成了接收目标。
坊间讥讽这分明是“五子登科”。每一“子”,都能说出多少惊世骇俗的故事。
本来抗战胜利了,上海百姓以为日本人被打跑了,远在重庆的国府回来了,终于有人做主了,他们就再也不用像在日本人的手底下那样担惊受怕、备受欺压了。
结果,单是先期涌入的这批先遣队的恶劣行径,就足够让人瞠目结舌。更何况之后又有很多美蒋特务,重庆派来的接收大员,还有那些顶着地下工作者名号的所谓“潜伏人员”,全都发疯一般地抢红了眼。
敌伪留下的财产再多,也不够这么多妖魔鬼怪去瓜分。情势最后演变成,只要什么被他们看上了,他们就会想方设法给按上黑名头。那些失了势的,或者老实本分没靠山的,想要活命,就只能老老实实双手奉上,否则,人财两空是跑不了了。
所以,上海百姓的那颗本来翘首以盼着的炙热之心,便迅速地冷却、凉透了。生活重新陷入了无宁日的暗夜。
不过讽刺的是,周佛海一派,却并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这个大汉奸,在日本投降之后,竟然得到了蒋介石的授意,让他就地接管上海,继而负责上海的维持工作史实。,所以周佛海的一派几乎都跟着安全落地。恨不得只把衙门上换个新牌匾,那些汉奸群丑,就都摇身一变,成了韬光养晦的地下英雄。
作为周佛海的得力干将,朱临沧自然在这疯狂的接收中全身而退,不光保住了全部身家,而且继续留任,腰板挺得比以前还要直。
和朱临沧关系很近的那些敌伪政府的人员,也都因此洗脱了罪名,拥有了干净的身份。
比如孟昌禄,按理说他之前是伪海军司令部的,和日本人成天混在一起,在“劫收”浪潮中,怎么也得受到冲击,但因为孟太太关键时刻及时走了朱太太的门路,送去了大笔好处,孟昌禄也因此有了比以往更光鲜的身份。
对外的说辞就变成,先前在伪海军部的那几年,他是忍辱负重如履薄冰的地下工作者,胜利之后,才终于可以重见天日。
就差说自己是大功臣了呢。
梁琇和朱太太之前也有着不浅的交往。
不管是朱太太的弟弟马德高倒卖五金机械,从秦家拿了天价的好处,还是秦定邦因此事被日本人抓去命悬一线,及至之后朱临沧提供的信息,帮着秦定邦最终化险为夷,秦定邦和梁琇又给朱家送去了丰厚的回馈。只能说,朱家从秦家,可是从没吃过半点亏。
因此,有朱临沧这层关系在,先前秦家的永顺公司走了伪政府的关系,走私了那么些货物出去,也就没人再提了。
买卖继续做,船继续跑。
到了九月,报纸上时不时就有各种胜利的消息,一片喜气洋洋,和现实中上海滩的乌烟瘴气,形成了一种可笑的对比。
秦定邦坐在办公室里,扫了几眼标题便把报纸丢回了桌面。他打电话把张直叫进来,交代了当天要办结的事,理了理衣服,便起身下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