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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节

 

冯龙渊若有所思道:“不管是不是你说的那个竹野智,这人,我都不想留了,多谢你提醒。”

说完,他又静静地思索了片刻,忽然冷哼了一声,随即猛地起身,“秦三,我就说你是我贵人。娃娃亲哈,别忘了。”说完,便大步离开了办公室。

不速之客

一进四月,梁琇的生活里发生了两件好事。

一件,是小熊终于会爬了。

梁琇总担心孩子体质不好,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就会害怕又愧疚。好在经过他们夫妻二人的精心养育照料,小熊的体格越来越壮,不光会爬了,有时甚至能自己扶着小摇车,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尤其咳嗽声也越来越少了,梁琇总是悬着的心,终于能稍稍放下来了。

另一件,则是梁琇和组织,终于又取得了联系。当年她被抓进七十六号及时示警之后,她那条线上的同志全都平安撤离到后方。之后由于上海的斗争形势急剧恶化,很多隐秘战线上的工作,都陷于停顿。所以,这几年梁琇虽然对接触到的信息一直保持着高度敏锐,遇到有价值的情报,也会去找叶承云,但实际上,在上海,她一直都没有自己直属的上级组织。

就在四月初,我党的地下组织,时隔几年之后,再次和梁琇接上了头。

而且还是当年的老同志、怀恩的老同事,朱维方。

老朱经组织委派来到上海开展秘密工作,他来之前对梁琇夫妇在上海的努力已经有所了解,知道梁琇依然是值得信赖的好同志,所以刚到上海,便和梁琇取得了联系。

这样,梁琇传递情报,就方便多了。

经过多年的历练,梁琇比起当年由朱维方重新吸纳入组织时,已经经历了更多考验,斗争经验也更加丰富。所以现在,梁琇凭借自己的身份优势,和各路官太太、富商太太周旋所得到的情报,还有秦定邦获得的各种消息,都可以经由她,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朱维方处,再由朱维方,传递给后方。

梁琇的秘密工作越来越顺利。可这偌大的上海滩,不顺利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其中,就包括那本以为可以平安落地的竹野智。

竹野智在日本宣布投降后,刚开始是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怕自己会被逮捕清算。不过,在看到国民党政府遣返日本侨俘时的种种宽大政策后,他发现,哪怕好些足够被判定为罪大恶极的,好像都没什么事,成天在战俘营里吃香的喝辣的,就等着被遣返。

所以像他这种搞情报的,手里也没几条人命,只会被平安送回日本。

当然,在他确认自己安全时,他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想方设法留在上海。

在中国经营了这么些年,他所有的财富、根基几乎都在上海了。现在战后的日本一片废墟,在那边,他已无亲无故,也谈不上有什么可靠的关系。所以一旦回了日本,他面临的将是一切从零开始。

凭他这样的,回去能干什么呢?战后日本的那个环境,哪怕做苦力都要排队,他怎么会愿意。

尤其他已经听说了,日本侨俘遣返回国时,只许带极少的个人财物。所以一旦他回日本,那他在中国攒的家底,就全都带不走了。

所以,凭着他满脑子的鬼点子,还有在中国积累多年的人脉,他顺利买通了一个先前在伪政府后来又成功洗白进了国府的官员,摇身一变,成了卷烟厂的技术员,犬养茂。

竹野智之所以买下的是这么个身份,还是得益于他在关东军时,他和当地卷烟厂的日本技术顾问关系不错,那人极爱聊天,因而竹野智对卷烟方面的事情,就知道了一些。尤其他能说会道,糊弄那些不懂技术的,还是足够把人说得一愣一愣的。

因而,他得以通过技术人员的身份留在了上海,并且顺利在冯肃雍家的卷烟厂找到了工作,当上了一个日本技术员。

眼下,这已经是非常好的一份差事了。能作为留用人员继续呆在上海,是那些没技术留不下注定要被遣返的人,做梦都在想着的美事。毕竟,这可是上海呀,是日本人心目当中,东方最知名的国际大都市。

上个月,他还随工头和卷烟厂的冯家公子见了一面,虽然那公子对他不冷不热的,但起码也没难为他。

看起来,一切都在朝着不错的方向发展,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安稳度日了。

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就被通知,他让冯家卷烟厂除名了,以后不用再过去了。

这可太突然了,按理说,像他这种有技术的,眼下多少是有些抢手的。这是发生了什么变数,才让他被除名?

不过他虽然纳闷,却也不敢去理论。小心驶得万年船,现在是夹起尾巴做人的时候。虽说他用的是化名,还有全新的身份,但在上海知道他的人毕竟不是没有。至于他的过去,那更是一颗不知何时就会炸的雷,经不起查的。所以他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再去另谋出路了。

如果说眼下他的困境单是谋出路的话,他还不至于太过沮丧,这家卷烟厂不行就换一家,反正上海现在卷烟厂也多起来了。而且,他手里有些积蓄,足够他过一段不愁吃穿的宽裕日子。尤其他收买过人之后,就可以不用去日侨集中区,而是继续住在自己之前的住处,条件自然是好得多。

只要平日里足够低调,不去惹事,不招人眼,他就能以犬养茂的身份,悄无声息地在上海黑下来,还有舒服日子过。

但是,偏偏他的身体,出了问题。

这又得说回他在东北待的那一年,那是他来中国之后过的最冷的冬天。那时他刚进关东军,为了好好表现,很多苦差事累差事他也不挑。结果就这么一年的功夫,就让他浑身的关节都出了毛病。他本以为回到上海,暖和了,这毛病就能好。没想到还是没日没夜地疼,要赶上个刮风下雨的天气变化,浑身的关节就一齐在他身体里大闹天宫。骨缝里的刺痛,能把他折磨到什么事都干不成,搞得他成日烦躁,恨不得亲手动刀把病灶挖出来。

没办法,他只得不停地往福民医院跑。

福民医院是日本人早年在虹口开的一家大医院,有很多日本医生,而在这次遣返中,医生属于可以留用的紧缺技术人员,而且医术很难造假,必须得是真大夫才行,留下来的门槛是很高的。

竹野智去东北以之前,几乎很少生病,但从东北回来后,就变成了福民医院的“常客”。好在这里的大夫技术水平高,虽然他这种关节炎没法根治,但每次看完大夫,多少会有一些缓解。也算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了。

这天傍晚,竹野智从福民医院治完病了往回走,路过路边的水果摊子时,看着这些果子忍不住有些馋嘴,就顺手买了几个梨。在接过摊贩递来的兜子刚要转身时,他突然感觉身后有人,于是赶紧收住了肩膀,往旁边闪了闪。如果放到以往,他走路从不至于这样小心,但今时不同往日,日本已经投降了,他也不再是高等皇民了,所以,自保成了头等大事。

幸好刚才躲了一下,要不然他真就撞到身边刚路过的一对情侣了。

那男的正搂着一个时髦女子的柳腰,手一往那摇摆的翘臀滑去,女子就熟练地把那手提到纤腰之上。两人举止亲昵,大庭广众的也不见避讳,没几步就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水果摊子停下,挨样果子都捡了几个,随后那男的拎着满满一大兜子,招呼了一辆黄包车,和女子一起坐上了车。

竹野智几乎是背转了身,但却侧着脸一直拿余光扫着那对男女。等那车走出了几步远,他立马也拦下了一辆黄包车,朝车夫低声道,“远远跟着那辆车,不要发出声音。”

车夫会意点头,随后拉着竹野智一路跟着,弯弯绕绕,左拐右拐,最后看到前车的男女下了车,有说有笑地进了一处气派的屋子。

竹野智让车夫赶紧停住,不用再往前走了。

他早就知道那处屋子,以前是一个日本军官的住处。现在那些日本军官很多都在集中营里等回国,据他所知,当初他们在这里占的房子,都已经被来上海的国民党,给瓜分殆尽了。

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慕云中几年前明明已经投了日本,现在怎么依然这样风光逍遥?难道他又改换门楣,投回了国民党?难不成国民党,还要他?

不过谁知道呢,好多以前南京政府的,不也摇身一变成了地下英雄。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人,可真如变色龙一样地神通广大了。

想当初他竹野智被流放到东北,直接原因就是那时他和慕云中有了利益冲突,慕云中偷偷在背后摆了他一道,导致他在岩井公馆待不下去,被发配去了东北,因此惹上了一身病。

早先他和慕云中还有说有笑过,没想到此人城府那么深,面上见谁都笑嘻嘻的,背后捅刀子却是又快又狠。一想到这,竹野智立即觉得膝盖和肩膀又刺痛了起来,对刚才的那个男人,又涌出了更多的恨意。

他不禁又往慕云中住的方向看了一眼,终归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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