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书信
因为已经够入了深夜,元夫人和梨香回家时,元府没有开正门,汽车从府邸的后门进去。元府路窄,汽车不便开进去,只能停在后院。停下以后,元梨香先下的车,而后回身搀扶着元夫人下车。回了家,梨香还不能马上回闺房,她搀着元夫人的手,同她一道穿过游廊。
元府和梨香今日去的富商家又是两样了。那位富商的家是洋风石制建筑,家中各处连通电灯,尤其是这样举办舞会的夜晚,电灯整夜开着,就连富商家的上空云层都被灯光映照着,像是还在白天一样。元府虽然也通了电灯,但不像那位富商家里,全无顾及地开。元府是有规矩的,给各处定了几时可以开电灯的规矩。元府的游廊两边都悬挂着的是四方形纱灯,纱灯没有图案,在漆黑无边的夜里幽幽冒着白光。可今天会点起灯笼,也是因为元夫人和梨香会晚归,平常时候,除非特殊情况,否则到了点,那些灯便会被仆人熄了,各处也会早早歇下。
元父今日没有和元夫人、梨香一起去,他是守旧做派,不喜欢现下这种风气,觉得男男nvnv混在一起实在没规矩。只是为着跟上时势,为着孩子们长远打算,他也只能低头。汽车刚到门口,就有仆人来报,元父听说元夫人和梨香归家,忙找人叫了二夫人,又带上了三夫人,与她们一同在正厅等候。元夫人和梨香进去时,元父坐在上首,两位侧室夫人一左一右站着侍奉,等元夫人进去后,两人识趣地归到一边。二夫人是梨香的生母,等元夫人在元父旁边落座,梨香向着长辈跪下行了礼,起来后,二夫人招招手,三夫人让了一个位置,梨香乖乖走到她们中间,二夫人牵起了她的手。
“今天怎么样?”二夫人急切地问。
梨香嗫嚅,也不敢说自己今天表现如何。有丫鬟端来茶水,一杯摆在元夫人左手边的桌上,一边奉于梨香。当着父亲和各位夫人的面,梨香没敢喝下去,好在茶水还是热的,她双手捧着瓷杯,就当取暖。三夫人见她这样,悄悄推她一把,用嘴型对梨香说:“喝呀。”
梨香知道三夫人是好意,但还是默默地摇了摇头,没有喝。
元夫人端起茶杯,斯斯文文地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这才开口:“你莫心急,一切都好的。”
元夫人笑着对元父说:“褚夫人没少夸梨儿,看样子,是很满意她呢。”
二夫人最关心的就是此事,闻言,落下了心中的那块大石头。
“今夜我看梨儿诸事应对都很得t,也没什么错处,就是这孩子,”元夫人笑着看了梨香一眼,“还是怕生,很少同人家打交道,便不像有些小姐那样出风头。”
“没出风头那是最好的,”元父哼了一声,“一个nv儿家出去已经很不t面了,再出什么风头,那成什么t统?今晚最要紧还是褚夫人那边,她满意,我也就放心了。”
“就是就是,”三夫人附和道,“nv儿家要什么风头?这清白nv儿家同男人们混在一起本就不合规矩,这里头要是见到个什么不三不四的轻狂男人,w了梨儿的名节可就不好了。”
元夫人轻笑道:“我也觉得是。这要是真有什么男人来轻薄,nv儿家怎敌得过男人呢?好在这一晚上也就那么过去了,梨儿叫褚夫人满意,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元父也点了点头,进而把梨香叫道跟前,也是例行关心,问了问梨香玩得愉快与否。梨香低着头,把回元夫人的话同元父说了,元父听了,也很满意。
元父和梨香说了一会儿话,左不过是一番教导,说完后,元父面se微沉,问道:“今天褚夫人有没有同你说起过敬文?”
梨香觉得有些奇怪,奇怪于父亲为什么要突然这样问一句,观元父脸se,她心中惴惴,但也老实作答,说褚夫人提起过,都是称赞的话。
元父点了点头,“我也听说,他书念得不错,可见是个上进的孩子。”
说完后,元父便叫二位夫人带着梨香下去,嘱咐她们都早些休息。
二位夫人带着梨香出了正厅,保姆和丫鬟跟在后头。不侍奉在元父跟前,二位夫人一左一右,一手亲热地搀起梨香,开始关心起她来。
“你累不累?饿不饿?”三夫人b元夫人和二夫人都要年轻,x格较她们也更开朗,二夫人还没开口,三夫人已经先说了起来,“到这么深的夜里,跳了一晚上的舞么?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累坏了吧?那边有没有让你们吃东西?”
后宅的nv人们守着孩子长大,只是梨香的兄弟略大了一些岁数,就被元父送到盘城的有名学堂去读书,梨香的妹妹们年纪大了以后,也被元父送去了nv校。家里的孩子,只有梨香是一一直待在后宅被教养长大的。三位夫人看着她长大,除了梨香的生母二夫人,元夫人和三夫人对梨香有舐犊之情,可以说,梨香是同时“享受”着三位夫人的关ai长大的。
经过一晚上,加上自己的心事,梨香这时候着实疲倦不已,可对着长辈,只能是端着笑脸,依依回答着三夫人的问题。
三夫人听了梨香的描述,“哎哟”一声,道:“等会儿见了妹妹们,你少说些,不然她们听了,到时候心思也得野了,万一吵着闹着也要去见识见识,可就不好了。”
梨香点点头,好奇道:“妹妹们还没睡么?”
nv校每个礼拜有两天休息,今天正好是梨香的妹妹们从学校回来的日子。梨香的兄弟也是一样,从学堂放了假回来,不过早早地被元父赶去睡觉,梨香要到明天白日里才能见到。
二夫人笑道:“那两个孩子专等着你呢,她们可好奇着呢。”
“是了是了,”三夫人接道,“她们就等着你呢,说什么也不肯睡。你饿不饿?我叫人备了点心,等会儿送到你们屋里,你们姐妹边吃边聊,不过别同她们说太多,还是该早些休息,你们姐妹感情好,晚上g脆就叫她们睡你屋里。”
梨香应着,二夫人却道:“晚上吃什么点心?你就知道惯着她,夜里不好吃太多,吃太多,万一积食了怎么办?再说万一要是吃胖了,那边的……我听说外头的人现在不喜欢nv子太胖。”
二夫人指的是褚家,三夫人和梨香都懂,三夫人嗔怪道:“哎呀,姐姐,这些事我都知道的呀!点心里有山楂糕呢,山楂糕消食,怎么会怕胖?再说了,”她疼ai地看了看梨香,梨香还的脸小,两颊稍有r0u,三夫人握住梨香的手腕,心疼地说:”我看她呀,还是太瘦了。她这么瘦,往后等到生孩子,可怎么办?”
虽然自小就知道自己与人订婚,可梨香一听到生孩子,还是感到一阵晕眩。她刚想张嘴,二夫人拍了拍脑门,接过了话:“他娘……”二夫人想起在nv儿面前不好随意爆粗口,“呸”了一口,匆匆改口道,“哎哟我的天呐,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说完,二夫人又不满道:“现今外头都不让纳妾了,那褚家只有一个儿子,到时候梨儿嫁过去,这以后开枝散叶的事都得落到我们梨儿头上?哎哟我的天!”二夫人心疼地抚着额头,“他们家到时候想要梨儿生几个呀?”二夫人瞧了瞧nv儿,原先还担心梨香长胖,看着梨香削瘦的身型倒急了起来,恨不得她赶紧长胖,否则以梨香的小身板……二夫人深深叹了口气。
“我……”梨香刚开口,三夫人又抢过了话头,“可不是嘛?梨儿这么瘦,身子也时好时坏,从小也没少生病,身t底子不好,不知道到时候得吃多少苦头呢!不过,我听说……”她压低声音,“虽说新法是不让纳妾了,可怎么管的住男人们呢?
“从前家里有妻妾,男人们还能跑出去风流快活呢,现在在外头养着外室的也不少,听说还有放着家里的贤妻不管,宁可跑出去和姘头厮混的,这世道,真是乱了!”说着,三夫人忧愁地看着梨香,“梨儿的x子,还是太老实的,什么手段也不会,这要是以后那位在外面养个狐狸jg琵琶jg的,梨儿可怎么办?”
二夫人和三夫人你一言我一语,梨香被说得晕头转向,她从前只道nv子要谨守本分,却从未听说结了婚以后还需要什么后宅手段。元夫人教她怎么打理后宅内务,可没教过她怎么对付外头的nv人。不过这些东西元夫人是不会教的,一个合格的正室,应当学会主动t恤丈夫,甚至为丈夫纳妾,因为这些都是必须的,因为不管是妻,还是妾,她们的职责,或者说nv人的最终使命,就是帮助丈夫诞育子嗣,好使家庭人丁兴旺,家族壮大昌盛。
从这点来说,高贵的妻和卑贱的妾有什么不一样呢?
元父和元夫人满心希望的,是梨香成长为一位叫他们满意,也叫夫家满意的淑nv贤妻,而非成为什么玩弄手段的泼辣妇人。
梨香年纪渐长,婚期眼看着也快要提上议程。二位夫人知道梨香x格胆小怕事,少不得为她担心起来。梨香从二位夫人的话里,好像看到了未来的自己,整日里不是待在产床上,就是待在产床上。这边厢她正给褚家拼了命生孩子呢,那边厢,她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的丈夫却在外面同他中意的nv子待在一起,而她抱着孩子上门,苦苦祈求丈夫回家看她一眼。梨香听得头皮发麻,面se发白,可即便是那样的未来,她想了又想……她能怎么办呢?她寻不出一条出路。她想,她不是那等不懂事的nv子,丈夫在外头有了nv人,她绝不会撒泼打滚地同那些nv子去争那个男人,她……她会好好地待在家里,只要丈夫肯归家,夫人们都说在外头的男人肯归家的都是好男人,只要她的丈夫愿意回家,哪怕是带外室回来,要她抚养外室的子nv,她也一定会拿出正室夫人该有的大度,善待他们,也愿意和丈夫的nv人们和睦相处的。
这于她而言不难做,因为有元夫人为她做了很好的榜样。元夫人从来不争,不妒不怨,公平和善,两位夫人也感恩戴德,认为这是元夫人的恩典。梨香向着元夫人学习,告诫自己切记要大度容忍,绝不嫉妒憎恨,做那种下等的争风吃醋之事。
尽管是这样想,她还是无法挥去心里的恐惧,她也知道那样的未来是无望悲惨的,可她想不出她能有什么改变的办法,她只能不住地祈求上天,万万不要让她落到那种可怜的境地里去。她害怕地想打颤,可生怕二位夫人看出她的异样,生生忍下了。
不知道那位到底是怎样的人,她的目光中流露担忧,这样想到。
元夫人跟着元父来到房里,由着丫鬟帮她褪去了钗环衣饰,等换过寝衣,元父已经斜躺在床头,手持一根烟杆,ch0u起了旱烟。
元夫人上了床,元父将头搁在元夫人的膝上,吐着烟圈,元夫人虽然累了一晚上,还是r0u按起丈夫额边两x。
她问道:“褚家那边是怎么了么?”元父今天突然问了一句,元夫人也放在心上,趁着其余人等都不在,才在私底下问起。
元父冷笑一声,“褚家那个儿子来了信。”
元夫人一惊,元褚两家是世交,可褚家的儿子还未承继家业,忙于读书,褚元两家大部分时候都是父母们在打交道,褚家的儿子越过两位父母直接来信,还是头一遭。
元父道:“我们两家的婚事,那小子叫我问问梨香,她愿不愿意。”
元夫人更惊了,“那……要是不愿意呢?”
“她敢!”元父直言道出,“父母做主订下的好姻缘,她有什么理由不愿意?”
元父冷笑道:“要是不愿意,那小子说两家的婚事就此不作数。要我说褚家那个儿子,就是去外面读书读傻了。褚家为什么花了大价钱送他去外面读书?为的是他未来能够更好地打理家业撑起门户,而非追求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愿意不愿意,什么不好学,偏学外头的那gu歪风邪气。梨儿是个nv儿家,nv儿家需要有什么主见?nv儿家就该在家听父母兄弟的话,出嫁了就是听公婆丈夫的话,无知妇人能成什么大事?好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才是正道。”说完,他才想起陛下的公主成了储君,觉得自己这话有些绝对,放软了口气,“确实,我承认,这有些nv子现如今是不一样了,可不是所有的nv子都能像她们那么……那么……”他绞尽脑汁,才不甘心地说了一句,“那么厉害的嘛。这大部分的nv子,到最后还是得靠丈夫儿子的,不是么?”
元夫人轻笑:“那自然是了,这为人nv子,一生所求,也不过是能有个依仗。”
得了夫人的赞同,元父ch0u着烟,眼睛眯成一条缝,好不惬意。
“这褚家的儿子也真是的,”元夫人怨道,“这好好的,生的哪门子事,褚家两位不知道么?我怎么没听褚夫人提起?哪怕露个口风也好。”
元父道:“我看呢,那小子大概是同父母提过了,只是那两位怎么可能做这等不要脸皮的事,说不定训斥过了,只是那小子冥顽不灵,想了法子问了地址,把信送到我们家,真是好大的胆。”
“那……”元夫人迟疑道,“这事儿不必告诉梨香了?”
元父想了想,说道:“还是问问她吧。”
元夫人惊讶地问:“这是为什么?”
元父洋洋得意道:“这问,还是得问问的,我们问了,便显得我们也是开明的父母,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再来呢……听听梨儿的口风,她今晚不是出去了么?这往后还有不少家里递来帖子邀她去玩呢,看看她怎么说,要是有半点迟疑,那恐怕就是动起了什么歪脑筋。”
说着说着,元夫人也有些担心,“那要是……她说了不愿意呢?”
“她怎么敢?”虽然nv儿多由夫人们教导,元父还是大致了解nv儿的x子,“梨儿那个x子,她还敢说不愿意?”
梨香送了二夫人和三夫人回了她们的屋,这才在仆从的拥簇下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
她一踏入房门,她的妹妹桃香和杏香早就等在那里。见到梨香进屋,两人在桌边一跃而起。本想马上问出口,但梨香还需要洗漱。桃香和杏香手牵手,按捺住兴奋,等在一边,看着丫鬟伺候梨香洗了脸,落了发饰,换上了丝绸睡衣,等一切都做完了,桃香才大着胆子上前,把丫鬟和婆子都赶了出去。
丫鬟和婆子应该在门外候着,桃香却不许她们站在门外,“玩去吧,”她正要关上门,想起什么,特地叮嘱了一句,“可不许偷听。”
一听有懒可偷,丫鬟和婆子们也高兴地应了,聚在露天院子里说笑,小声聊着家里长短。
三个姐妹里,桃香是大夫人出的,b梨香晚一年出生,杏香是三夫人所出,b梨香小两岁,她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很不错。赶走了丫鬟婆子,桃香一脸神秘地关上门,关了门,还不忘从门缝里瞧了瞧,确定她们没有在门口,这才放心,进了里屋。梨香笑了,“做什么这么神秘?”
三夫人准备的茶点已经送来,三个人坐在桌子边,一人捧着一杯热茶。桃香和杏香看着梨香小口喝茶暖身,取了两块糕点吃了,两人对视一眼,终于好奇地发问:“姐姐姐姐,今天那边是什么情景,都有些什么人?快同我们说说,那边好不好玩?”
梨香想了想,老实作答:“不好玩。”
“咦?”桃香惊讶道,“怎么会不好玩?”
“太累了。”梨香同妹妹们倒起苦水,一来,这是梨香的真实想法,她实在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二来,也如三夫人所说,她不敢说太多,怕带的妹妹们心思都野了,要是让她们心心念念都想去外面,那她准要被夫人们说一通的。
桃香和杏香了解梨香的x子,梨香这样说,她们并未当真,只催着梨香赶紧说一些有关舞会的细节,梨香只好老实说了。两个妹妹听着听着,眼里的兴奋越浓。
“姐姐,”桃香和杏香交换了一个眼神,眼中闪着好奇的光,“那……你有没有遇上什么人?”
梨香不解其意,问道:“什么人?”
“就是……就是……”桃香思索着,应该怎样从姐姐口中套话,“就是……有没有遇上什么……不错的人?舞会里的人那么多,你有没有交到什么朋友?”
梨香果然上了桃香的钩,偏着脑袋回忆。今天的舞会,她结识的人不算多,也有几个,基本上全是同她x格或者出身差不多的小姐。
她一一说了,桃香和杏香哪想听这个?但担心吓坏梨香,只能假装她们很有兴趣。梨香说着说着,沉y道:“除了她们,有一位高先生也是不错的。”
梨香不善言辞,桃香和杏香听得昏昏yu睡,直到梨香忍不住讲出最后一句,两人一下子清醒过来,交换了一眼:她们就等着这个!
但她们不敢太明显表露出她们的心思,桃香压抑疯狂滋长的好奇心,装作随意地问:“那位高先生是怎样的人呢?”
“唔……”梨香盯着茶盏中的水面,“他……他待人很好的,斯斯文文,待我也……也……也……”
她“也”了半天,桃香和杏香觉出不对劲,竖起了耳朵,凑近了问道:“也……?”
梨香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后半句话:“待我也挺好的。”
这不对劲!很有问题!谁都知道三姐妹中,梨香是最守规矩的,她主动提起一位外男已是很难得的事,更别说她低声说起他的时候,双颊泛红,在桃杏二人看,这可不就是少nv怀春的模样?
梨香沉浸在心事里,因此当桃香握住她的手,她受到了轻微的惊吓。
“姐姐,”桃香诚恳地看着梨香,“你是不是喜欢他?”
“什么!?”梨香露出惊骇神se,话也说得语无l次,“你你你,你说什……什么喜欢?我没……没有,我没有……”
桃香似笑非笑地看着梨香说:“姐姐,舞会里那么多人,有那么多的男子,怎么你就只记得一个高先生?”
“你再说什么呀!”梨香恼了起来,争辩道,“那是因为……因为他待我很好!他……他待每个人都很好的!”
“他待每个人都很好,对你没有特殊的地方么?那怎么你一副念念不忘的样子。”
梨香睁大眼睛,像是桃香说出了什么叫她害怕的事,她拼命地摇头,“好妹妹,我真的没有,你别……你别胡说了。”
“那位高先生是个好人,不过是我自己见识得少了,所以我才……我才……”
才什么呢?因为她见识少,所以才见了一个男子就对他念念不忘吗?
桃香却不肯放过梨香,她伸手刮了一下梨香的脸,笑道:“还说没有呢,你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提到那位高先生的时候,脸有多么红。”
梨香大骇,无助地看了看桃香,又看了看杏香,她们并没有把她的痛苦当真,以为只是梨香胆小,杏香含笑点头,梨香更加害怕了。
“你……你们……我……”她泫然yu泣,不知应该怎么办。
“姐姐,”桃香不以为然,劝道,“喜欢就喜欢了,有什么好怕的。”
“桃香,好桃香,”梨香哀求道,“你别说了,我求你,你别说了,我可是有婚约,我……我还要嫁人的。”
她害怕起来,怕外头还有婆子或者丫鬟听去她们的话,要是那些人谁听仔细了,去告诉夫人们,或者直接偷告给元父,被骂一顿还是轻的,只怕是元父知道了,到时候一定会重重责罚她,打她,罚她跪祠堂,怒斥她不知廉耻,这些都很有可能。然而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些,梨香到了这会儿才惊觉,尽管她觉得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快,让她目不暇接应付不过来,可她竟然也在害怕着,害怕父母知道她的心思,便会将她禁足,不许她再出门。
即使是梨香,也不得不承认,当今天褚夫人和元夫人愿意放开她的那一刻,尽管那只是短暂的一刻,但她也的确尝到了能够自由呼x1的滋味。
那自由很短暂,因此更显珍贵;因为珍贵,她更恐惧那短暂的自由会被父母夺走。
梨香提起婚约,桃香正se道:“姐姐,不如……你索x趁这次机会,就把那劳什子鬼婚给退了吧。”
梨香惊呆了,“什……“
桃香自诩念书b姐姐多,因此有几分教育的口气:“姐姐,你可曾见过那个人?可了解那人的秉x?你知道他待你好还是不好?姐姐从来没见过,又何谈喜欢?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嫁给他呢?”
“桃香!”梨香拧眉道,“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我们怎么……哪有我们做主的地方?!”
“可是姐姐,”杏香在一边坦然问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做自己的主?”
桃香和杏香想的一样,“就是,我们明明有我们的思想,为什么要一定得跟着父母走?”
梨香面对两个妹妹,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们……你们两个……你们两个……”
这是她从前没有听过的话,吓得瑟瑟发抖。
桃香想去握住梨香的手,可梨香感到害怕,手瑟缩着躲开,桃香见此,也没有坚持,只是真诚地说道:“姐姐,过去是盲婚哑嫁,男nv婚前互不了解,nv子嫁过去,全然不知丈夫的为人,能遇到好的那是运气好,可是,若是遇到差的,如我们姑母那样,她从前不也是被父母安排嫁人?结果呢?她的那位丈夫却是个只顾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还对我们姑母大打出手,姐姐难道不怕重蹈覆辙吗?”
这话戳中梨香痛处,她想起二夫人和三夫人所说,想起自己想象到的未来,她的脸se越发白了,“我……我……”
“姐姐,”桃香继续劝说,“你既然有了心仪之人,为什么不为自己争一争呢?你既可以袒露自己的心意,也可以去退了那桩婚约,为自己争一桩美好姻缘,难道不是美事吗?”
“不可能的……”梨香仓皇摇头,“这桩事不说其他,只父母那边就过不去。”要是她敢退婚,只怕元父第一个就能扒她的皮。
“可是姐姐,”桃香劝道,“父亲他凭什么决定你的婚姻?倘若父亲不同意,那么g脆……你就私奔吧!”
梨香吓傻了,呆滞地看着桃香,“私奔……?”
“对呀,私奔。”桃香果断点头,两眼冒光。
私奔,一个在元梨香听上去很大逆不道的词语,她万万没想到,这样的词会出现在她们姐妹的对话中。
当桃香说出这个词时,桃香杏香出现了和梨香截然不同的反应。杏香激动地叫了一声,双手交握,那眼中满是期待和神往。
她们上的nv校教学封闭,明令禁止nv学生私下传阅课外。可是,枯燥的条文不能消灭学生们的好奇心。老师管得严,学生们就同她们斗智斗勇,想了不知道办法,绕开老师的监管,把那些足够吓坏她们家庭的读物运进学校,桃香和杏香没少看那些所谓的“j1ngshu”,也读了不少才子佳人为了扞卫ai情反抗家庭的。
于她们来说,私奔没有那样可怖,那是年轻人反抗旧家庭的象征,代表了年轻人叛逆的勇气。她们不像梨香,以此为耻,甚至当成了一种荣耀。
因此,桃香越说越是起劲,“要是姐姐和意中人两心相许,父母又不同意你退婚,那索x叫那人带你逃得远远的,到时候姐姐脱离了家庭,天高任鸟飞,不就能光明正大自由自在的……”
她话还未说完,梨香再也听不下去,抬起手,一个巴掌狠狠打在桃香的脸上。
那巴掌声音清脆,梨香打出去后,三姐妹都愣了。
梨香也是大吃一惊,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当即就悔青了肠。
她内疚地说:“桃香……我……”
桃香也反应过来,冷冷看着梨香,她豁然起身,沉着脸要往外走,杏香忙拦住她,“二姐,你别生气,她……姐姐她也是……”杏香想要劝和,使劲想着,却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姐姐?”桃香冷笑,“她算什么姐姐?”
梨香本有愧疚之心,但听桃香如此说,怒不可遏地站起,“元桃香!”
“我说错了么?”桃香反问,“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可你不讲道理,随便动手打人,这样也算姐姐?”
梨香原不善言辞,可一时怒极,说话也流利起来,“你说我不讲道理,好,我这个做姐姐的就同你讲讲道理!”
“到底是谁教你们的这些?好好的nv儿家,怎么敢提这种不要脸的事!你们没听过那些例子么?好端端的nv儿家,为了个男人,连家里人都不要了,结果被男子辜负,家族抛弃,最后都是什么凄惨下场?哪一家的nv子敢做这样的事,是要连累家里被人戳脊梁骨的!我劝你们最好歇了那些荒唐念头,莫说我,你们要是谁敢做这样的事,往后传了出去,姐妹还怎么议亲?”
桃香目光锐利,冷冷看着梨香,“姐姐的意思,倘若我的丈夫因此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家人,我为什么还要同他结婚?!”
梨香万万没想到桃香如此不惧,她气急,重重拍了桌子,怒道:“你说得倒轻巧!可你为父母亲人想过没有?你只想着你自己,有没有想过父母的脸面?我们做子nv的,身t发肤哪一样不是来自父母,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父母供养?既要你的,那你为什么还要你的父母养你供你上学读书?!”
梨香说得掷地有声,自以为这样的道理就能压制住桃香,桃香却没有退却,她昂头挺x,轻松一笑,反唇相讥:“若受了父母抚养,就需事事由父母摆布,那么届时父母年迈,需要子nv赡养,是不是也该对子nv百依百顺??”
梨香怔住,不自觉退后一步,“你说什……”
桃香b近一步,“如姐姐说,父母生养子nv,则子nv反哺赡养做报答,这道理很对,我也赞成,只是若父母需要我赡养,那为什么不能放我们出去做事去?可现在,父母却要我们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我们做nv子的,得为了从来没有抚养我们的家族绵延子嗣,开枝散叶,请问姐姐,我们不侍奉我们的父母,却跑到别人家,要孝顺别人家的父母,这又是什么道理?这又算哪门子的孝道?!”
桃香说到后来,眼中有泪花闪烁,“姐姐,我堂堂正正为人,为什么不能做我自己的主?难道身为子nv,就必须同父母亲划清界限才能追求我的道理吗?那么为什么父母不能允许我有我自己的思想,非得摆布我的人生不可?可是当他们的安排出了问题,当姑母生生被丈夫拳打脚踢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还有,姐姐,你来告诉我,为什么身为nv子就该忍气吞声?!”
“为什么身为nv子就该逆来顺受?!”
“为什么我们nv子想要自己择婿,便是让家人父母蒙羞的丑事?”
“如果所谓的身受父母,就是让我唯父母之命是从,那g脆就把我这一身骨血还给父母!让他们拿去再造一个听话顺从的nv儿好了!就让我早早投胎去,我宁可做猪做狗,也好过做任人摆布,一生不得做主的人!”
桃香一口气说完,猛烈地喘息,红着眼睛怒视梨香,两人对峙着,谁也不肯后退。屋子里一下静悄悄的,谁也没有说话,杏香气都不敢喘一下,为难地看着两个姐姐。
半晌,梨香沙哑地说:“今天你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就当没有听过。”
桃香和杏香不无失望,还想再说什么,可梨香已经急急上前,推着她们往外走,“出去!你们都出去!”她说话时有哭腔,眼角也带了眼泪。
桃香扭身挣扎,她想说自己会走,可梨香根本不想听她再开口,只一心赶她们出去,不断说着“出去!出去!”
桃香和杏香被轰出去的时候,院子里的婆子丫鬟都吓了一跳。这元家上下谁人不知大小姐脾气是最好的,平日里她和下人说话都是轻声细语,下人犯错她也不会随意训斥,今日这般激动,把另外两位小姐赶出来,却还是头一遭。
婆子丫鬟们赶紧上前拉开她们劝和,梨香这一屋的下人正想涌进去,可站在门后的梨香已经合上了,把自己关在里面。有个叫周y的,是梨香的贴身丫鬟,赶忙敲了敲门,想要关心梨香。
“不许进来!”梨香厉声道。
她哭泣着,双手放在背后,后背抵靠着门,又担心丫鬟发现她的异常,她x1了x1鼻,深x1一口气,柔声对门外说:“我歇下了,今晚你们都别进来伺候。”
周y虽然担心,但是小姐发了话,她不敢不应,只好说自己和别人就在外面候着,梨香有事吩咐就是。
可梨香哪里敢叫她们听见自己的异样?
她痛哭着,心中闪过一丝恨意。
她要恨si那个新世界了。这样想着,连高永晟的面目在她的记忆里,都变得可憎起来。
如果她没有见过那样的新世界,她可以安守本分,会乖乖听从父母的安排,心甘情愿嫁给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男人。她宁可做一个乖顺的木偶,至少木偶不必思考,不思考,也就不会痛苦。
可她偏偏从新世界里经过,即使融不入那个新世界,可那个新世界的的确确影响了她。
她已经见识过,所以更加痛苦,这是她十六年以来第一次知道痛苦是什么滋味,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迷茫彷徨,慌张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明白自己没有那样的胆子去做些什么改变,也就因此更加痛苦。
梨香奔溃了,跌落在地。眼泪决堤似的,在她的脸上肆nve,她拼命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哭声。
屋里的摆设还是整整齐齐的,没有任何变化,只有她自己知道,所有的一切……
乱了。
全都乱了。
梨香是在哭泣中睡过去的。
第二天早晨,她需要去父母房里问安,周y在梨香屋外等着,可迟迟不见梨香有动静,周y一担心,试了试推开门,那门一下子就推开了,周y见到了梨香,惊得叫了起来:“大小姐!!”
梨香这才惊醒。
她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扑倒在地。昨晚她哭了一夜,哭到后来,不管不顾地伏在地上,枕着双臂流着眼泪,直到哭得累了,这才迷迷糊糊地在地上睡了过去。在周y的叫嚷中,梨香红了脸。
因为昨夜大哭一场,第二天梨香眼皮还肿着,丫鬟服侍她梳妆打扮,梨香只好叫丫鬟给她多扑白粉遮掩。梳洗停当,她出了房门,桃香和杏香已经站在院子门口。三姐妹住在同个院子,往常都是一起去给父母请安。昨日吵架归吵架,桃香和杏香还是等着梨香。三姐妹一照面,梨香看到桃香的侧脸,不由停了脚步。虽然过了一夜,桃香也扑了厚厚一层白粉,但还是隐约能看出痕迹。梨香看了出来,内疚地低下了头。桃香乜了梨香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抬高了头,也没和梨香说话,自顾自出了院子。杏香为难地看了看梨香,着急地跟上了桃香。梨香心中有愧,闷头走在她们后面。
梨香一路忐忑,担心长辈们会看出什么,到时候问起,她该如何回答?肯定是不能照实说,否则桃香和杏香就惨了。她想了一路,连后面有人跑过来,也不曾注意。
梨香正胡思乱想,后脑勺突然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她“哎哟”叫了一声,那人已经跑到她面前,笑道:“ai哭鬼,你怎么又哭了!”
不必那人出声,梨香都知道他是谁,这府里也只有他ai欺负人。
“元敦义!”她气得跺脚,“我是你的姐姐!”
元敦义没有将梨香的生气放在心上,做了个鬼脸。走在前面的桃香、杏香听见动静,转回了身,正好看到梨香身后的人。
“敦义,”一道温和男声响起,“你又在欺负梨香了。”
那男子唇畔含笑,缓步走来。他身姿挺拔,眉目间和敦义、三姐妹有些相似。三姐妹和元敦义见了他,齐声唤道:“哥哥。”
元老爷有两个儿子,长子元敦礼,为元夫人所出,与桃香同母;次子元敦义,和梨香都是二夫人所出,b梨香小一岁。
敦礼、敦义、梨香、桃香、杏香,是元老爷五个孩子,这件事也是元老爷心中的痛,像他这样的人家,只有两个儿子那是万万不够的。
正所谓,多子多福。子嗣繁多,人丁兴旺,家族方能壮大昌盛。nv儿生来就是别人家的,儿子才是能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眼看着两个儿子长大ren,元老爷时常为此感到难受。
二夫人是元老爷年轻时候就收在房里的。当时元老爷还未和元夫人成亲,二夫人曾经怀过一次,那是个男孩,可惜生下不久后就生了一场大病去了,没能长成。元夫人过门以后不久便怀了孕,三个月以后,二夫人也有了,那年元老爷高兴坏了,以为自己一举能得二男,结果就是二夫人生下了梨香
元老爷是有些惋惜,但那时候元老爷还年轻,觉得还能再生,因此这惋惜之情也没有很深。
这后来,元老爷就纳了第三位夫人。之后三位夫人各有生育,有些孩子在婴儿时期夭折,能健康长大ren的,只有敦礼、敦义和梨香、桃香、杏香五个。
再后来,就是琼南开放国门,陛下推行了新法。
陛下推行的新法中废除了妾制,但留了余地,说新法推行以前的妾并不违法,符合旧律,也就是保留了过去的合法地位,这样一来避免引起民间太大的反对,二来就是保证那些已经为妾的不会因为新法宣布纳妾违法而被家族赶出家门,无处可依。
但元老爷心里也是有怨气的。
“陛下自己想做老婆奴,何苦让我们老百姓跟着受累。”当然这话他不敢往外说。元老爷自诩是“良民”,不是外面那等za0f的逆贼,他怕自己乱说话会惹来祸端,那些个埋怨的话,他只敢烂在肚子里。
腹诽归腹诽,元老爷曾经还是燃烧着那点希望的。元夫人和二夫人年长,不易有孕,但三夫人还年轻,有时候夜深人静,午夜梦回,元老爷睁着眼睛,盯着三夫人的肚皮,好像孩子能自己从里头跑出来似的。
在元老爷看,妇人生产那是极容易的事,只要妇人怀胎熬过十月,到了时候两腿一张,那孩子就跟瓜熟蒂落似的,扑通一下,自己就能顺利从娘胎里头滑落在地上。
但这希望后来渐渐也绝了,因为元老爷年事已高,他……力不从心啦~要是三夫人再有身孕,b起高兴,他还是怀疑那孩子的血统来得更为实际。
元老爷自己是不行了,但他还有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