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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宫人提着裙有些失态的快步走进椒房殿的内室,朝正在看书的贺隐之拜下,声音惶恐。

“皇后,陛下他……”

贺隐之猛地站起来,竹简掉落在地,语气颤抖了:“陛下怎么了?!”

宫人摇了摇头,干得冒烟的喉咙勉强咽了口水,她听到消息后跑了一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贺隐之的眉已经不耐烦地皱起,不详的预感疯狂预警,担忧和恐惧紧紧攥住他的心脏。

宫人害怕得将额头伏在地板上,终于把剩下的话说完了。

“陛下于鹿原遇樊家女,下圣旨昭告天下要以皇后之礼纳其为贵妃……”

贺隐之许久不曾说话,跪地的宫人悄悄抬头去看他的表情,心一紧。

这位性情冷清的郎君是在哭还是在笑啊……

一切都来得猝不及防,姚曦出宫几日就带回一个女子,大张旗鼓地举行婚礼。

贺隐之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参与婚礼的筹备,只是在姚曦和樊卿婚礼当天于在一处高高台围观了整个过程。

大礼虽简,鸿仪则容,婚礼是匆匆举行的,少了许多繁琐的步骤,但依旧足够热闹和盛大。

亦有礼乐伴奏,数百乐伎围着姚曦樊卿亦步亦趋,且歌且舞。

樊卿是吴越之地出生长大的,父亲之前是吴郡郡守,今年才升迁入京为官。

姚曦便亲自挑选吴地民间歌曲《子夜四时歌》为婚礼的乐曲。

歌词婉转柔美,乡乐多情缠绵,并不是贺隐之婚礼时的音乐庄重典雅。

贺隐之心想吴侬软语温婉情长,姚曦果然是用了心思。

彩衣的乐伎轻歌曼舞,边跳边歌曰: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

歌声随着风吹入高台,不怎么地,贺隐之听得一怔,心思翻滚一发不可收拾。

他忽然想起许多往事,想起自己逝去的家人。

兄长其实一开始是不喜欢姚曦的,姚曦从冷宫出来的时候,兄长已经是太子的侍读,刚刚及冠才满二十岁还很年轻,对这个娇纵坏脾气的姚曦很不耐烦,常言姚曦远不如太子,对当时的天子因为姚曦而冷落太子而打抱不平。

悠扬的女声接着和声唱道:“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过了几个月后,没怎么听见兄长抱怨姚曦,再过半年后,贺隐之看见兄长衣袖沾了蜜糖,提醒了心不在焉的兄长后,只听见兄长边拿帕子擦蜜糖渍边抱怨:“我上次给他带的蜜糖又让他喝完了,这次庄子里来人说这季节没有蜜蜂产蜜,我几次辗转才买来蜜糖。”

当时贺隐之心里诧异,兄长口里那个人是谁,聊起他兄长的语气都是软和轻绵的。

贺繁之还在絮絮叨叨道:“我怕他吃坏了牙齿,可一想他年纪还小,爱吃甜很正常,也不能不让他吃。”

他越讲越出神,近乎自言自语:“他以前过得很苦,想吃蜜糖都吃不到……”

说这句话的贺繁之眼中的怜爱太过明显,情愫满得几乎要溢出来,十六岁的贺隐之心里想,或许兄长是喜欢上了一个贫民家的女子吧。

他并不是一个好奇的人,贺繁之拉着他抱怨了好久,最后也没说那个人是谁,他也没有追问。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姚曦笑着牵着那个穿着繁复礼服的女子走上玉阶。

贺隐之后来也见到传闻中恃宠而骄的姚曦,是贺繁之带着他去见的,三人出宫游玩。

贺隐之一见姚曦便有些失神,途中贺繁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隐之你怎么一直低着头走路?”

贺繁之压低声音:“你不和殿下说话很无礼。”

贺隐之红了脸,耳尖都发热,呐呐:“我怕走错路……”也怕说错话惹了那人生气。

话音刚落,贺隐之听见姚曦的笑声耳朵愈发烫了,贺繁之无奈的解释:“隐之一直是个害羞沉默的孩子,殿下勿怪。”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歌词甜蜜到歌者们的声音都羞涩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姚曦,兄长在及冠那年就该结婚了,那年父亲给兄长议亲,打算给他娶一个家世显赫的贵族女郎。

兄长拖了一年半载,就是不肯成婚,最后实在拖延不了告诉父亲自己喜欢上一个男子,不想和女子成婚。

暴跳如雷的父亲把兄长拉进祠堂,差点把兄长活生生打死,母亲急得快哭死过去,贺家清贵好面子,家里再怎么鸡飞狗跳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

“仰头看桐树,桐花忒可怜……”歌者还在婉转歌唱。

兄长养伤的时间漫长,托他常去看姚曦,姚曦在那段时间也很不开心,甚至质问贺隐之是不是因为贺家选择了太子才瞧不起他这个无用的皇子。

如果是太子喜欢繁之,贺家是不是不会追究?

这样的话是很胡搅蛮缠的,很霸道无理的,偏偏质问得贺隐之心生愧疚。

彼时又逢天降大雨,雨水倾泻入池,屋檐下的姚曦指着池中风吹雨打凄惨可怜的浮萍,惨笑道:“吾如此浮萍……”

那一刻,贺隐之和贺繁之对姚曦的心疼是一样的,姚曦在冷宫里十年如荒草幽灵一般生长,孤独和没有安全感是根植在骨髓灵魂里的宿疾。

帝王给姚曦的荣宠,从来没有真正给姚曦带来解药,姚曦心中忧患自己像没有根基的浮萍一样随时会失去一切,父皇死后太子和所有看不惯他的人都会想方设法杀了他。

“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姚曦的忧虑并不是杞人忧天,贺繁之也担忧太子会在登基后杀了姚曦,便问身为太傅的父亲。

父亲的态度很明显,并没有直接告诉贺繁之,如何处置姚曦,只是暗示太子会像之前的皇帝们对待夺嫡失败的皇子们一样对待姚曦。

那些夺嫡失败的皇子们能得什么?无非是匕首、毒酒、白绫任选。

惊慌失措的贺繁之辩解姚曦没有夺嫡的心思。

太傅摇头:“繁之你还太年轻了,陛下病得糊涂了,不让太子侍疾让五殿下侍疾,朝廷和民间都对此议论纷纷,陛下这是把五殿下架在火上烤啊……”

太傅是聪明的,他所说果然一一应验,只是失败的是太子。

姚曦登基后

“阿母,我怕他,我怕他……”樊卿含着眼泪怯生生道。

“而且,我明明已经和长瑄定亲了。”樊卿落下泪。

樊母也热泪盈眶:“我的儿,命为何如此苦?”

旁边的樊父唉声叹气:“早知如此,那天我就不该同意卿儿去鹿原放风筝,哪里就知道天子也在那里游猎。”

樊母咬着牙悔恨道:“你就不该入京作官!如今的天子是个昏庸无道的君主,京都是人人自危的险地,上次宴席我们一家险些葬身。”

樊父头痛欲裂:“现在后悔也没有用啊。”

两人争执不下,一直吵嚷到迎亲的队伍上门。

在芳草萋萋的鹿原上,姚曦一开始真没认出那个提着风筝线跑得一脸欢快的女主樊卿,是之前在一次宴席上差点被他扒掉衣服的倒霉少女。

他只是按剧情走到樊卿面前,向瑟瑟发抖恐惧不已的女主表达了一番爱慕之情,顺便表明自己至高无上的身份,最后来了一句要女主入宫当贵妃。

整个过程樊卿没有露出一点点高兴的表情,姚曦知道她有个未婚夫男主也没有奇怪,直到樊卿在他说要她入宫为妃就晕倒了,姚曦心里就嘀咕这反应略微有点夸张吧……

全程目瞪口呆不明所以的袁信动了,他走上前扳起晕倒过去的樊卿的下巴,让姚曦更加仔细认真看清樊卿的脸。

袁信一脸问号:“陛下,你是认真的吗?”

这个家伙总是在姚曦的私人感情上犯蠢,而且屡教不改。

尴尬不已的姚曦忍不住解释:“那天太黑了,朕没看清。”

这解释袁信明显是不相信的,但他作为姚曦最忠诚的走狗,还是尽心筹备了姚曦和樊卿的婚事。

和贺隐之结婚不到一个月,姚曦又娶了一个小老婆,过上了真正意义上的一夫一妻制生活。

一直到入了洞房,樊卿放下遮挡面容的扇子,一双盈盈美眸还是惊恐不已,显然姚曦的暴君形象已经深入这个姑娘的心里。

姚曦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尴尬起来。

他掩饰性地拿起酒杯一口喝下。

一入口才发现酒是甜口的,姚曦心情更加坏了。

姚曦还没有被系统选中前,年纪轻轻便死于疾病,穿越成别人后就或多或少染上前主的习惯。

姚曦得上了很重的糖瘾,大抵是姚曦在冷宫苦了很多年的原因,所以对甜蜜的滋味根本抗拒不了。

贺繁之知道后,总是想方设法给姚曦弄来蜜糖蜜饯之类的甜食,姚曦即便吃坏了牙齿也来者不拒。

有几次贺繁之看姚曦牙疼总也好不了就狠心不给姚曦吃糖,吃不到糖的姚曦又哭又闹,任凭贺繁之怎么哄都哄不好。

什么时候姚曦不吃糖了呢?

贺繁之死后……

姚曦从此再感受不到糖的甜蜜。

樊卿偷偷去看姚曦,心里在想姚曦的过往。

她从父母口中得知了姚曦的过往。

这位帝王残暴不仁,杀了逼宫失败的太子,并且迁怒太子的党羽,杀得京城血流成河。

他昏庸无道,宠爱宦官把国家政治交给奸宦袁信处理。他喜爱奢华,宦官便横征暴敛掠夺国人供养他。

他贪恋男色,强迫一个男子入宫为后。

这些都是姚曦明面上所有人都知道的罪行。

背地里关于姚曦的流言闹得更是沸沸扬扬。

姚曦刚登基时就有人信誓旦旦说,先太子是冤死的,是姚曦毒杀了先帝诬陷了太子,太子被迫反击,却无奈兵败身死。

这样没有根据只凭臆想的流言是很恶毒的,可联想到姚曦做过的荒唐事,听过这条流言的人大多信了姚曦的皇位来得不正当不干净,而且随着时光飞逝,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几乎是默认的事实,写进了野史里。

樊卿越想越怕,甚至想要一头碰死在柱子上。

甜酒已经入口,姚曦皱着眉咽下,转头看向樊卿,开口道:“朕想出去走走,你先睡吧,不用等朕。”

说完姚曦真的走了出去。

新婚之后被夫君抛下独守空房的樊卿心里长舒一口气,碰死在柱子上的念头也淡了下来。

只是她心里还惦念着谢长瑄。

长瑄本就不是一个隐忍的人,千万不要做傻事啊……

…………

大殷皇宫往西不远处,有条穿城而过的渭河,河边建了一片烟柳之地,此处夜夜笙歌纸醉金迷。

谢长瑄从吴地奔赴千里而来,却没能赶上樊卿结婚前再见她一面,只得来这里,于河边的高楼上遥遥观望那片黑压压的巍峨宫阙,喝着热酒浇心中的凉愁。

姚曦也来了此处,他不声不响地离宫,就是为了在这片烟波浩渺的江水上,赏一弯新月。

袁信为他撑一扁舟,晃晃悠悠在水上行驶,本来无意驶进烟柳之地,是姚曦见此处灯火迷离,心生好奇。

等小船靠近连片青楼前的那一弯仿佛被脂粉染成粉色的河道,姚曦也进入那朦胧水光、月影、灯火、歌声等交织的绚烂绮丽恍惚迷离的世界。

他站在船头,抬头看,恰好看见谢长瑄在楼上栏杆处饮酒。

这里的人都在醉生梦死,都在纵情声色。

唯有这个面容英挺的郎君孑然一身,孤独饮酒。

谢长瑄也注意到目光久久注视在自己身上的姚曦。

他不是随意的人,而今喝了点酒便有些失心疯,脑子一热邀请姚曦一起喝酒。

姚曦欣然接受,留袁信在船上等候便上了阁楼。

谢长瑄自来熟地递给他一杯酒,恰巧姚曦此夜也想喝酒便接过酒杯。

长夜漫漫,两人对江月而饮,此间没有一句对话,至东方乍白,姚曦酒杯抛入江河,兴尽下楼。

谢长瑄见袁信将姚曦扶走,神差鬼使的开口询问姚曦的名字。

姚曦喝得有些迟钝的脑子想了想,抛出了贺隐之的名字。

然后谢长瑄说了自己的名字。

没想到出来坐个船都能遇见男主,姚曦愣了一下,他没有再说什么,只留给谢长瑄一个背影。

船上置一张矮榻,不算太窄,够姚曦在上面打两个滚,姚曦醉得神志不清躺在上面突然好奇袁信的过往。

“信,你当初为什么入宫啊?”

桨水声悠扬,站在船尾的袁信被晨霭沾湿了衣袖。“我幼时家境尚好,乃一地豪强,祖先官位最高到了两千石的廷尉,同宗也出过不少法吏。”

“袁姓的廷尉?我听过他,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贺太傅说他是个有名的酷吏,重用刑法,可止小儿夜啼。没想到你是法家的人。”姚曦笑了。

在儒家大行其道的大殷,法家势微并不好混,袁信的家族渐渐从政治权利中心淡出,在京城销声匿迹。

“我十三岁时,家乡大旱三年,粮食绝收,地方官员贪了朝廷的救济粮,使家乡饿殍遍野,造反的贼人们洗劫了袁家,杀了袁家上下三百人口。”

姚曦听到这里已然沉默。

其实贼人之前也是遵纪守法的良民,他们饿红了眼,也失去了人性,嫉妒袁家富贵还有余粮,于是抢了钱,杀了人,一把火烧了被洗劫一空的袁家。

袁信机敏,被人捅了一刀后佯死,最后在一片大火中从家人的尸体堆里爬出来了。

“家乡其他的豪强见袁家遭劫,便瓜分兼并了袁家的土地,无依无靠的我流落到京城,因为是流民没人愿意用,被迫卖身成奴隶。宫中缺人就把我挑选了进去。”

袁信声音越来越轻了:“陛下不是奇怪我为什么入了宫却没有去势吗?”

姚曦清醒了一些,想让袁信如果不想说可以不说。

袁信紧接着道:“当时刘常侍见我姿容尚佳,改变主意,想把我进献给先帝当男宠。”

先帝宠信放纵宦官,甚至默许宦官毒杀后妃,大太监刘常侍偷偷摸摸留下袁信的命根子,就是怕袁信上了先帝的龙床,伤口会让先帝兴趣全无。

袁信笑了:“刘常侍让我以色侍人,大丈夫岂能受此辱?于是我背地里毒杀了他。”

当时险象环生,袁信斗智斗勇一一化解,他一步一步往上爬,多年后坐到了掌印太监的位置。

姚曦沉默了一下,慢吞吞道:“作为你忠心耿耿的回报,朕允许你娶妻生子……”

袁信嗓子一紧:“陛下,信不是这个意思,信心甘情愿侍奉你……”

姚曦原谅了袁信的鲁莽,但没有接受袁信的爱意。

他合上眼,昏昏沉沉睡去。

此夜过后,姚曦和谢长瑄建了一种奇妙的联系。

两人偶尔相聚,有时下棋饮茶,有时赏月饮酒,有时纵马游猎……

关系看上去像很普通的朋友。

如此过了几个月,姚曦觉得谢长瑄对自己有某种误解。

他似乎觉得贺隐之是喜欢姚曦的。

当然,姚曦现在在他眼中是贺隐之。

有一次,谢长瑄饮了很烈的酒,无意间谈起为什么初次见面就邀请姚曦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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