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丘聚也是一脸惊悚地看着朱厚照:“爷,您这是怎么了?”
他就要伸手去试朱厚照额头的温度时,就被恼羞成怒的太子一下把手打掉。他嗔道:“糊涂东西,你才发烧了呢!李越,你给孤站住,不准走!”
月池心下暗叹一声:“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
朱厚照灵机一动,他清了清嗓子道:“许久没查你们的功课了,亦不知你们近日有无懈怠。今儿,孤便赐你们一个恩典,随孤回端本宫用膳吧。”
比月池还先惊恐万分的是张奕,小胖子在心底哀嚎:“为何、为何上天要对他这般残忍,他真恨不得当场厥过去算了。”可惜的是,他的神经已经被太子表弟锤炼得十分强悍,一时竟然倒不了。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李越身后,进了他视若龙潭虎穴的端本宫。
在尚膳监伺候的谷大用听说太子今日竟带了两个伴读回来,一时也是手忙脚乱,忙让御厨急急在做。一众人忙得热火朝天,一盘盘的珍馐佳肴如流水一般送到桌上。
朱厚照瞧着他下首的月池,悠悠道:“你沉着脸作甚,难不成你一天不回去做饭,就能把你家的懒妇人饿死不成?”
月池还未开口,丘聚就凑趣道:“难不成,李公子家中,竟然是他做饭?”
朱厚照不由莞尔:“自然,而且他还是其中的大行家。”
丘聚等人都笑出声来,月池道:“在下素仰慕东坡居士,又好口腹之欲,拙荆虽觉为难,亦只得任我去了,让殿下和诸位公公见笑了。”
朱厚照闻言哼了一声:“还真是护得滴水不漏。”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按理说夫妻和谐在谁家都是大好事,可偏偏到了这紫禁城中就变了味,盖因天家无小事,若一味地以公谋私,怎会让人心服口服,张家即便得了这泼天富贵,也未必守得住。
他这般神色落到丘聚等人眼中意味就变了,联想到他适才面红耳赤的模样,太子难不成真的……一定是,否则他为何适才害羞,现下又吃醋!真没想到啊,李越这厮可真是好本事。
几人正心思各异间,谷大用就小心翼翼地上前问是否可开宴了。朱厚照点点头。这次谷大用可学聪明了,他自个儿再也不戴头巾侍菜,而是站在一旁远远解说,谁知他刚刚说了一两句,朱厚照就摆摆手道:“让李越来。你可识得这是何物?”
月池口中的肉立时就不香了,她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是一道汤羹,其上浮着一朵色彩明艳的牡丹花,汤水清澈见底,雪白纤细的丝缕在汤下若隐若现。这太明显了,她一见便知根底,正要开口回话时,忽而心念一动,或许这还是某人职业生涯的转机呢。
她答道:“如臣没看错,这是洛阳燕菜。昔年女皇武则天当政时,洛阳城东一户农家种出了三尺长的萝卜,本地官员以为是祥瑞,便将其献给武皇,武皇便命御厨将萝卜制成佳肴。可萝卜此物,寡而无味,御厨绞尽脑汁,配上海参、牛筋、鱿鱼、鸡肉等精心调制,竟然把萝卜做成了燕窝状,还有不输燕窝的鲜美清甜,故而被武则天赐名为燕菜,自此名扬天下。”
朱厚照挑挑眉:“你还真是个中行家。”
月池道:“殿下谬赞了,臣只是偶然听过其中的典故罢了,实际如何并未尝试过。”
朱厚照闻言以目示意,服侍的太监立刻在月池的孔雀绿釉碗盛了一碗。月池举匙轻轻喝了一口,与记忆中洛阳水席相比,竟然还差了些细腻滋味。看来到底是时代在进步,社会在发展,宁做21世纪的平民,也不当15世纪的贵族。凭她前世的身家,还不是一样吃香喝辣,还有空调吹。
朱厚照还问她:“如何,不比你的手艺差吧?”
月池莞尔:“这是自然,此菜甘美异常,倒让臣又想起了另一个名菜的来历。”
朱厚照心底颇为讶异,相识这些日子,非但是月池摸清了朱厚照的脾气,朱厚照也对她的秉性了然于心。她这种人,当着外人的面,方对他有些好脸色,一旦只他们二人在,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倒要看看,他葫芦卖得什么药。朱厚照不动声色道:“噢,你再说来听听。”
月池道:“传说,正月初二龙王爷生日,世间受过龙王恩惠生灵都会去给他拜寿。有一个萝卜精亦去了,谁知他竟然在宴会上醉后失仪,按照规矩,这样的精怪合该被拖出去杖责,永世不准入龙宫。萝卜精当场便被唬醒了,他惊慌之余,忙请罪说:‘小妖生来嘴巧,最善出谜,如能博得诸位一笑,还请龙王大人大量,放小妖一马。’龙王同意了,他当即便说了一个字谜,原文是:‘佛断急川,胸臆有大人相。龙飞凤舞,周身随瑞应气。’诸位可猜得出是何字吗?”
众人闻言若有所思,可东宫的太监们读书甚少,连四书都没看全,又怎会去瞧佛经,因而一头雾水。张奕此刻倒多了些兴致,他道:“第二句龙飞凤舞,既形容山势嵯峨,又指书法精妙,张宪就有诗云‘茂树盘盘迷绿云,龙飞凤舞峰峦奔。’……”
朱厚照不耐道:“让你猜谜,谁让你掉书袋了。”
张奕闻言缩了缩脖子,再不敢言。
月池看向朱厚照,问道:“殿下可是猜出来了?”
太子殿下骄傲地挺起胸膛:“第一句‘佛断急川’,是化用‘祥河辍水’,《瑞应经》有言‘时尼连河水流甚疾,佛以自然神通,断水涌起,高出人头,令底扬尘,佛在其中。’。固有这个成语。第二句‘胸臆有大人相’是来自《华严经》,‘如来胸臆有大人相,形如卐字,名吉祥海云。’第三句,龙飞凤舞,有龙有风,是谓龙凤呈祥,第四句‘周身随瑞应气’,亦是指瑞气祥云。这四句所用典故都有祥字,谜底不就显而易见了吗?”
月池惊讶道:“没想到,殿下对佛经也颇有造诣。”
丘聚在一旁道:“岂止是有造诣,李公子有所不知,殿下可是通晓佛经、梵语。连那些番僧都说殿下颇有慧根,是法王转世呢。”
朱厚照轻咳两声,表示自己的谦虚内蕴。月池在心底翻了个白眼,真没想到,这年头连和尚为了荣华富贵,都能睁着眼说瞎话了。
她继续道:“巧了,龙王也即刻猜出了谜底,知道这个萝卜精是在故意说吉祥话,念在他无心之失,也就放了他,因此皆大欢喜,为此还传出一篇佳话。这就是萝卜龙的来历了。”
萝卜龙就是萝卜干,泡菜坛子里常泡的那种。这么一个百转千回的开头,配上一个无比质朴的结尾,众人一时都忍俊不禁。朱厚照大笑过后道:“李越,哪有这种佳话,都是你编的吧?”
月池道:“不过付之一笑而已。不过,盼殿下笑过之后,亦能放人一马。”
朱厚照一愣,他先时以为月池是在说她自己,忽而又觉不对,萝卜精说祥字底的谜语,连起来不就是罗祥吗!他就说李越这家伙怎么今儿这么多话,原来是为罗祥讨情!
他一安静下来,殿中立时无人敢做声,他半晌方道:“李越,你可知你自己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月池一愣,摇头说不知。朱厚照目光炯炯:“骨头太硬,心却太软。”
月池失笑:“臣只是,但求无愧于心罢了。”况且,她归家之日暂且无期,在这宫中多结善缘并无坏处。如果她对帮过她的人袖手旁观,日后谁还会对她伸出援手。
朱厚照问道:“这就是你连前程都不要,都要去救那个懒妇人的原因?”
月池想了想,诚实道:“一半一半吧。”
旁人皆听得云里雾里,朱厚照却一点就通,他是说,一半为救人,一半是不想入宫。他一时都被气乐了:“行了,就如你的意,孤今日放罗祥一马。不过,这个情可不是白讨的。”
月池道:“臣以为臣已经还了。”
她偏头看向张奕,张奕被这两人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他期期艾艾道:“殿、殿下,阿越,你们,有事吗?”
朱厚照气鼓鼓道:“没事,吃你的饭吧!”
总为浮云能蔽日
谁知,出路没想到,家里却出事了。
一连刷了一个多月马桶的罗祥早已不复当时在尚膳监的白胖, 他的脸色像年岁日久的铜壶底,蜡黄里透着暗沉。明明还只是秋天,他的双手便已皴裂, 仿佛苍老的树皮。旧时的圆领襕衫套在他身上, 亦似鼓起的风帆似得。月池看到他都心下一惊:“公公怎会憔悴至此?”
罗祥像是很久都没同人说话了,当下就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倒苦水:“怨不得人家都说, 世态炎凉甚,交情贵贱分。我得爷看重时,大家都是满嘴的哥哥弟弟,可一旦失了势,什么兄弟, 什么往日交情,全都抛到爪哇国去了。咱家成日与那些秽物作伴, 可恨那些小兔崽子,还想方设法地来踩我一脚。这样白日受累,晚上受磋磨,岂能不憔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