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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

 

马永成和谷大用的情状一直在月池眼前回荡。短短数日不见,马永成更瘦了,一袭阳生补子衣穿在身上,就像晾在竹竿上一样。竹丝为胎的钢叉帽戴在头上,竟也有些不稳。他脸上的皱纹堆叠,仿佛暴雨冲刷下黄土,千沟万壑,深深地嵌在脸上。因着这个,即便他极力咧嘴大笑,可这笑容却总带着一股苦味。他显然是明白一切的,可是明白又如何?他只能听命,特别是已经将宫内外得罪干净之后,他只能对太子俯首帖耳,成为他手下指哪儿咬哪儿的狗,唯有如此,才能得到太子的庇佑,保住自己的性命。

只是月池,仍从他的偶尔一瞥中窥见了他内心翻滚的毒汁,刻骨的怨恨,这是冲着她来得。在中国传统的政治文化中,对君主总是抱有不同寻常的宽容。不论是士人,还是贫民,都先将其所遭受的痛苦归罪于贪官污吏,奸佞小人,而对“被蒙蔽”的皇帝尚存期待,“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就是一个真实写照。只有当这种痛苦出现的频次、程度超过了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这种失望才会演变为对整个王朝的绝望。毫无疑问,马永成将接下来的悲惨都归罪于她。朱厚照只是一时被她的花言巧语蛊惑了。他说不定还计划在朱厚照面前揭穿她的真面目呢。

相比于较为清醒的他,谷大用就要晕晕乎乎得多。他只是一个普通的青年太监,骤然擢升,使得他被野心、权势蒙蔽了头脑。朱厚照的温言勉励,更是让他心中只余一腔热血。月池就静静看着太子演戏。他先回忆了一下自己在谷大用伺候下的童年,大肆夸赞他:“做事勤勉,忠诚可靠,有勇有谋,堪当大任。”而在谷大用感动得涕泗横流之时,他又话锋一转:“当前宦官中,尸位素餐,贪赃枉法之辈太多,深负皇恩。孤有时想到,不由既愤怒,又懊恼。内宦虽多,可倚重得不过你们几位老人而已。你可千万不要辜负孤的期望。”

谷大用还能怎么说,当下磕头如捣蒜,大立军令状。马永成无奈,他是副手,只得跟着一起磕。朱厚照果然大悦,赐他们一人一件麒麟补服及数件珍玩。只是,旁的都给了,唯独没有将调动禁军的兵符火牌交给谷大用。没有兵符,禁军就不会听其指挥。没有禁军的御马监,也就是个绣花枕头。谷大用估计到现在都没回过味来,马永成即便心知肚明,也不敢开口。

月池感叹道,真是好心机,好手段呐,愣头青的谷大用一个劲往前冲,老奸巨猾的马永成在后方替他补漏。这样一来,宫中第二大监的御马监,就已是改革的沦陷地了。只要有了一个口子,其他也就不难攻破了。

而朱厚照的第二步,就是将石义文提拔回来,让他去核对各监的账面和实物。与马永成同理,石义文也被众人认为是罪魁之一,即便他愿意替人遮掩,大家也不会摒弃前嫌,为今之计,他亦只能听命而行。至于朱厚照的第三步,亦是最后一步,则是正式推行预算和决算制度。他深谙温水煮青蛙的道理,并不想一步到位,引起太大的反抗。

可即便如此,午门外的地砖还是被飞溅的血肉浸透。朱厚照命人将罪证确凿的太监拖到午门外廷杖,同时命宫中七品以上的太监全部前往观看。犯事的太监被按到在白布上,屁股和大腿露在外面,粗重结实的乌木仗重重击下,在皮破肉烂的痛苦下,没有一个人能忍住闭口不言,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广场。而两厢的公公们根本连看都不敢看,有的人甚至用软布将耳朵偷偷地塞住。可这惨叫声无孔不入,似汹涌的浪潮似得,一波一波往耳洞里钻去,让这些公公们吓得瑟瑟发抖,两股战战。

有些人当场就被打死,有些人还有一口气在,可被打坏的肉都腐烂了,听说请来的大夫无计可施,只能把腐肉割下来,露出森森的白骨。这也就相当是彻底瘫痪,是个废人了。

这一番组合拳,引得朝野内外,议论纷纷。譬如内阁三公等忠直之辈一面觉幼主英明,另一面又觉他下手太狠,心生畏惧。至于一众贪官污吏,更是唬得夜不能寐,连睡梦中也会被惊醒。刘瑾就是其中吓得最够呛的一个。在朱厚照擢升谷大用和马永成之后,刘公公就觉寒毛直竖,万分不安。他鼓起勇气来拜见朱厚照,谁知朱厚照待他的态度并无任何变化。

太子那时正靠在贵妃榻上吃杏仁酪。宫中秋冬本就有食用牛乳制品的习惯,再加上朱厚照这些日子的睡眠越发不好,故而也用得多些。上好的甜杏仁用水磨磨出汁来,与去腥的牛乳一道,加上一勺桂花蜜,色泽金黄,香气诱人。见刘瑾来,朱厚照还特特命人赏他一碗。刘瑾一面味同嚼蜡,一面试探性道:“爷,不知宁瑾是哪里触怒了您,才被免职?”

朱厚照连眼都不抬:“这事当问他自己才是。孤已命他自述,届时你便知晓了。”

这相当于把皮球又踢了回来。刘瑾又问道:“爷,奴才并无旁意,大用虽然聪明,立有大功,但骤然为一监之首,是否有些勉强了?毕竟,宫中劳苦功高之辈还有很多……”

这一句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在试探谷大用是否真是揭露内廷阴私之人,二是在质疑谷大用的资历,力图拉他下马。谁知,朱厚照来了一句:“若真是劳苦功高之辈,多得是位置等着他们呢。”

轻飘飘一句,却是杀气腾腾。刘瑾一时只觉神湛骨寒,正恍惚间,忽然手臂一重,一碗杏仁酪就全部浇到了身上,将那件斗牛服污了个彻底。刘瑾一时魂飞胆裂,忙跪下请罪,朱厚照自然是宽厚大量地饶恕他,还是:“无妨,想是这衣裳,与你无缘。”

刘瑾如遭重击,满头大汗,他心知必是走漏了消息,可朱厚照并未问罪,他一时也不知要如何请罪,若是和盘托出,那只有死路一条,若是隐瞒一部分,又不知要到什么尺度。正当他嗫嚅着准备开口时,太子却说他辛苦了,让他告退。刘瑾只得晕晕乎乎地滚了。

月池那时正坐在炕上看书,朱厚照敲打完刘瑾问她:“这书就这么好看,让你连这些大事都顾不得了。”

月池答道:“在臣看来,书里书外,并无差别。”

朱厚照一愣,问她:“你在看什么?”

月池暗叹一声道:“《晏子春秋》,二桃杀三士。”这说得是,春秋之时,齐国君主齐景公手下有三位勇士,分别是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此三人皆勇武过人,却依仗功劳横行无忌,不分尊卑。晏子于是建议景公去之。晏子让景公召三人至,却只赏赐两颗桃子,要求他们计功食桃。三人因攀比功劳,起了争执。公孙接与田开疆因自觉功劳不及古冶子,羞愧之下拔剑自刎。而古冶子亦觉自己不仁不义,当场自杀。就这样,就用两颗桃子,便除掉三个心腹大患。

月池道:“古用二桃,今用三衣,形式虽不同,道理却是别无二致。”

朱厚照闻言大笑出声:“你的学问做得越发好了。”

月池垂眸道:“远不及您。”

她觉得不寒而栗。归家后,她独坐在西窗下,看着屋外潇潇的秋雨,雨打在瓦片上,滴滴答答奏着轻声,墙角幽绿的苔藓在这靃靃霏霏中肆意生长,而随秋雨、随绿苔所蔓延出的一股子湿冷凄楚,将她的舌头都沁得透透得,余下的苦涩使得它僵硬得像块木头。

她的计划都实现了,灾区的百姓有了足够的赈灾银两,负责的官员心生畏惧,想必亦不敢再像往常一般肆意妄为。宫中的太监自此更是夹起尾巴做人。可她心中没有半分的欣喜,反而只有沉重。月池喃喃道:“我应该是没做错的啊。”可是,为什么,这践行方式让她如鲠在喉呢?

上天真是待她太过残忍,要么就让她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二十一世纪,就算不成,让她早来个十几年亦好。她宁愿在弘治帝手下当一个芝麻官,也不愿在朱厚照身边做红人。可惜,弘治帝的性命只怕已如风中之烛。朱厚照今年甚至要求她留在宫中过年,不允她回到苏州老家。这已经充分证明,变天的时候真的要到了。

易象飞龙定在天

只要您想,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已进入隆冬的京城, 此刻是已是一片洁白。即便是夜里,空中也如搓绵扯絮一般。刘宅中奴才直冻得清鼻涕直流,可碍于失眠的主人, 他们只得强撑着, 一撸鼻涕,将炖好的补品送进去。一掀貂鼠毡帘, 一股暖香迎面而来,刘瑾与妹夫孙聪及门客张文冕正坐在一处。刘瑾坐在大炕上,身下是织金缎大条褥,靠着得是天孙锦引枕。而孙聪与张文冕则坐在他面前的黄花梨椅子上。入内的奴仆早就在空气里嗅出了刘瑾身上的郁气,连大气都不敢出, 眼观鼻鼻观心,将手里的汤盅放下就迅速退了出去。

可孙聪明显没有这样的眼力见。他本正与美妾厮混, 正温香软玉抱满怀的时候,就被刘瑾差人叫来,当成就吓萎了。他一面在心里抱怨这个狗太监大舅哥不知正常男人的夜生活,可另一面碍于刘瑾的威势只得赶过来。可由于暗藏不满,他一开口就是半讽半嘲,嬉皮笑脸:“大哥,不是小弟说您, 您未免也太胆小了吧。不过是在殿下处不小心污了袍子,送去浆洗干净也就是了, 殿下又没降罪,您怕什么。”

说着,他打了个哈欠:“大晚上的把我们叫来, 二姐回去, 又要骂我……”二姐便是刘瑾之妹谈二姐。

刘瑾本就心情不豫, 恰好这个蠢货撞上来,怎能不一泄怒气。他抬脚就是一下,别看刘公公年事已高,身体倒是颇为健壮,这一脚含怒而出,竟然生生将孙聪连人带椅子踹了底朝天。张文冕见状忙请刘瑾息怒。这个张文冕是华亭人,据说是受人引荐给刘瑾,此人不仅通文墨,而且颇有才智,在刘瑾初掌大权时,表现得十分能干,故而深得刘瑾看重。他生得面白无须,文质彬彬,说话亦是和缓,三言两语就将刘瑾的怒火平息下来。他道:“二爷只是年轻,一心只想宽慰您,故而才失了妥当。您既教导了他,他想必也知错了。”

孙聪挨了这一下倒是把聪明劲都找回来了,忙爬起身道:“大哥,是我嘴臭,晚间灌了几杯黄汤,酒还没醒,我知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一遭吧,啊。”

刘瑾不置一词,反而将汤盅的小盖打开,一股浓香立刻散发出来。孙聪别过头去,压抑腹中翻滚恶心。俗话说,缺什么补什么,这话在太监身上,也同样适用。而他们最缺的,自然是男欢女爱之乐和身下的“宝贝”,所以,他们在冬季时最常吃的补药就是牲畜的生殖器官,包括牝具、牡具和外肾卵。

其中,白牡马之卵尤为珍奇,价值数银,被大家称为“龙卵”。刘瑾喝得正是这龙卵汤。龙卵腥臊,所以才以重料烹调。纵闻起来异香扑鼻,可一想到这是何物,一般人都会大失胃口。刘公公自然不是寻常之辈,他将那物什在嘴里细细地嚼碎,将滋味都品尝干净了才咽下去。直到把最后一口汤喝尽了,他方叫孙聪起来,接着又问张文冕道:“文冕,你怎么说?”

张文冕面露愁色:“以在下看,刘公的处境不妙。殿下,明显就是对您心生不满,之所以不明着发作,是因他金口玉言,刚刚提拔您不久,如此刻将您黜落,岂非打自己的脸。故而只能先敲山震虎。”

刘瑾扶额道:“你和咱家想得一样。”

孙聪听得一惊,他全部的富贵就来自于刘瑾,而刘瑾的富贵又依托于朱厚照,想想三年前刘瑾被下狱时他们全家的日子,孙聪就不寒而栗。他忙道:“大哥,咱可不能坐以待毙啊,在殿下隐忍不发的这段日子,咱们就要绞尽脑汁将殿下的欢心博回来啊。”

刘瑾嫌弃道:“这还用你说。我叫你们来,就是商量该怎么办。”

孙聪一拍手道:“您前阵子不是一直再找美男子吗,那人到了吗,赶紧送进宫去,让他吹吹枕边风,替您圆缓过来呀。”

刘瑾略有心动,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时候不对,万岁的身子不好。若是马屁拍在马腿上,惹得太子震怒,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若是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惹得太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失仪,咱们还不被文官给撕了。”

孙聪一时垂头丧气,张文冕这才开口道:“刘公此刻,还得在正经政事上使力。”

刘瑾同样不赞同:“总不能让我和谷大用那厮混到一处吧,宫里已然是沸反盈天,若我再明火执仗地插手,日后哪里还有脸面在内廷行走。”

张文冕道:“内廷不行,不是还有外朝吗?”

这一句惊醒梦中人,刘瑾若有所悟,当即苦思冥想,寻求发挥之径。张、孙二人会意,乖乖告退。这厢刘瑾因前程彻夜难眠,而另一厢,马永成也因仇恨而钻心刺骨。头发花白的老太监躺在锦被里,一只花猫卧在他的怀里。他干枯如芦柴棒的手在猫儿身上摩挲着,猫兴许是困了,小小打了个哈切,避开了他的手。马永成的动作一顿,他掀开被子,扬手将这只奶猫丢出去。猫受惊了,绒毛全部炸起,像一只蓬球。守夜的小太监被惊醒了,忙绕过屏风进来问道:“师傅,怎么了?”

马永成无力地瘫回被窝里:“没事,把它的皮剥了吧。”

那小太监一愣,应了声是,轻车熟路地把猫掐死抱走,小猫发出短促的尖叫就没了声息。房门一开一闭,发出嘎吱声,小太监很快就又抱了另一只小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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