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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潘家妈说,好呀,我来安排。

潘逸年点点头,道声晚安,打开门来到阳台,望向遥远红尘深处、凄迷的灯火,抽了一根烟。

友情

玉宝乘 22 路电车,赶到外滩钟楼处,韩红霞已等候多时。再次见面,彼此寒暄,格外亲热。

玉宝说,饿了吧,我们先吃中饭去。韩红霞说,外滩消费不便宜。玉宝说,我认得一家,还好。

俩人走到金陵中路,拐进大安里,在一家饮食店坐定,因开在弄堂,又过了饭点,食客寥寥。玉宝点两客毛蟹年糕。服务员拎着热水瓶,斟上两杯茶,不久,毛蟹年糕也来了,加送两小碗咸菜肉丝汤。

玉宝说,我有一件事体相求。韩红霞说,尽管讲,只要我能办到。玉宝说,我不是在小菜场工作嘛,最近要开展一项利民活动,领导交由我负责。急需一位厨师,来小菜场,烧些夏令家常小菜,给爷叔阿姨观摩。我想到了吕阿哥,吕阿哥不晓会得同意吧。

韩红霞说,是天天要来,还是哪能。玉宝说,就礼拜天来一趟,从早上七点钟开始,八点钟结束。坚持来四趟,就好了。每趟酬劳,两块铜钿。韩红霞说,一句话的事体。

吃完毛蟹年糕,玉宝抢着付帐,走出店门,俩人手挽手荡马路,沿着南京东路往西走,外地客很多,来来往往,摩肩擦踵,一辆 20 路辫子车开过,擦着电线冒火星。经过第一食品公司,看了许久,才花五分铜钿,买了一大袋奶油五香豆,俩人分着吃。

经过上海书店,进去兜个圈子出来,利男居食品店,橱窗里摆着奶油蛋糕,分鲜奶油、奶白、麦淇淋三种,另外还有,猪油百果松糕,定胜糕,绿豆糕,方糕,松糕,橘红糕等,霞气诱人。但店里挤满的顾客,大多是冲奶油蛋糕去。一位爷叔,举着奶油蛋糕,刚走出门,不小心拐一跤,蛋糕啪哒,众人发出惋惜的叹音。韩红霞说,蛋糕落地,总是有奶油的一面朝下,百试不爽。玉宝笑。

经过大新公司,排队乘自动扶梯的人不少。韩红霞说,难得逛南京路,不乘等于白来。玉宝说,对的。俩人乘好自动扶梯上去,再走下来。永安公司也有一部,路过时,走进去乘,哪想一动不动,旁边营业员说,为省电,今朝不开。俩人未免遗憾。

不知不觉来到青年宫,已经改名大世界,玉宝花叁角铜钿,买两张入场票。有了入场票,可以随便白相大世界,门口摆着几面哈哈镜,依旧排队,要照的人多,主要是小朋友,玉宝发现,虽然哈哈镜,能将人变短变长,变胖变瘦,任凭再如何变幻,大人脸上愁绪不会走形,唯有小朋友的快乐,出自真心。

中庭有杂技表演,二楼,三楼有越剧、沪剧、滑稽戏等曲艺表演,韩红霞买了两瓶橘子水,一起往两楼看滑稽戏,坐无虚席,先演的是《王老虎抢亲》,旁边有人说,想不到吧,一个搭脚手架的建筑工,来唱滑稽戏哩,还来的受上海市民欢迎,场场爆满。韩红霞说,这搭脚手架的叫啥名字呀。有人说,叫毛猛达,时代给的机遇。王老虎抢亲结束后,上来个串场的年轻男人,唱起了《金陵塔》。

桃花扭头红/杨柳条儿青/不唱前朝评古事/唱只唱/金陵宝塔一层又一层

从大世界出来,近至黄昏,俩人走进云南南路,有家小绍兴鸡粥店,远近闻名。玉宝点了一盘白斩鸡,两碗鸡粥,味道格外鲜美,韩红霞说,我原本想,给玉宝和刘文鹏保个媒。玉宝玩笑说,好呀,我记得刘文鹏是机修工,老吃香的。韩红霞说,是呀。可惜,时机不对,晚到一步。玉宝笑说,难道被截胡了。韩红霞说,档车车间新来一个女工,虽然卖相和玉宝不好比,但矮子里拔将军,车间一枝花。平时不声不响,但做事体还可以,不晓怎地,就入了刘文鹏的法眼,常去找女工聊天,一道往食堂吃饭,一来二去,没多久,俩人好上了,现在愈发蜜里调油。玉宝笑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和刘文鹏,还是缘份太浅。韩红霞叹口气。

从鸡粥店出来,俩人告别,互道再会。玉宝乘电车,经过外滩,响起悠扬绵长的钟声,每到 夜里 8 点 10 点,钟楼会报时,听得有故事的人,心绪复杂。回到同福里,走进弄堂,小桃和两个女孩、在跳房子。小桃喊了声,姨姨回来啦。玉宝点头,脚步未停,快到门洞时,薛金花翘脚坐在藤椅上,正吃绿豆百合汤。看到玉宝叫住说,等些再上楼,玉凤和黄胜利在。

玉宝会意,搬过小板凳。薛金花说,哪里去了。玉宝说,和韩红霞在南京路白相。薛金花说,和潘家老大相亲的事体,可想好了。玉宝说,不想。薛金花说,为啥不想。玉宝说,世上男人多,为啥就非要铆牢潘家兄弟。太奇怪了。薛金花没响,只是呶呶嘴,玉宝顺着望去,8 号门洞前,王双飞也在乘风凉,穿着白背心,摇起大蒲扇,朝玉宝这边看过来。

玉宝收回视线,薛金花说,世上男人多,多是这样的。和潘家兄弟不好比。玉宝说,潘家老大年纪太大了。薛金花说,大七岁。旧社会里,老爷大十五、六岁,不是照样嫁嘛。玉宝说,现在是新社会。薛金花说,男人大些,会疼人。玉宝不语。薛金花说,潘家老大,名叫潘逸年。我还有印象,当年应该还在读大学,剑眉星目,英俊挺拔,一表人才。就是态度不太好,对我爱搭不理。

玉宝说,我刚刚工作,事体太多,忙不过来,实在没精力谈恋爱,能否明年再讲。薛金花冷笑说,一个小菜场勤杂工,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玉宝红着脸不语。

薛金花说,像潘家老大,这样的男人,屁股后头不缺女人。而玉宝屁股后面,有啥人呢。条件稍微好点的,就王双飞了。玉宝不语。薛金花说,潘家也是看我面子。玉宝要想清楚,过这村就没这店了,到时后悔来不及。玉宝刚想说,小桃满头是汗地跑过来,手里拿一盒外国巧克力。薛金花说,啥人给的。小桃说,王叔叔。薛金花说,啥。小桃说,王双飞叔叔。玉宝说,我们和王双飞不熟。快点还回去,明天我去买一盒给小桃。小桃倒听话,还回去了。

薛金花说,玉宝想通了没,见见又没啥损失,还能免费吃咖啡和点心。玉宝听着反感,抬眼却看到黄胜利,打赤膊从门洞出来,一手抚摸胸膛,一手提裤子,摇摇摆摆往弄堂口走,去旁观斗蟋蟀。玉宝瞬间动摇了,抿嘴说,见一面也未尝不可。

玉宝这边松了口,相亲辰光、地点很快定下来。

仍旧在周末,地点不是电影院、不是动物园,而是约在了人民广场。

见面

一大清早,玉宝提前来到人民广场,找到约定位置,拿出报纸,垫在石台上,这才坐下。

铁链条隔着人民大道,霞气开阔,49 路巨龙公交车,压得煤渣路吱吱作响。

有人折叠起帆布床、扛着藤椅,手提茶壶,或蒲扇,乘了一夜风凉,头发蓬乱,睡眼惺松,慢慢往石库门方向去。有人走,就有人来,跑步、跳绳、打太极,练剑术,踢毽子,全民锻炼。

老爷叔将鸟笼吊在树枝上,却用自带的玉米粒,抛向空中喂鸽子,鸽子扑簇簇乱飞,掀起一阵羽毛风,迷人眼。

在远些,一群小青年在踢足球,但得进球,声浪铺天盖地,许多人围观,玉宝不晓等有多久,等的老爷叔走了,鸽子飞了,踢球的散了,站起身拍拍屁股,也打算离开。一个男人,穿运动服,单肩背包,过来说,林玉宝是吧。玉宝点点头。男人说,我是潘逸年。玉宝说,侬好呀。潘逸年笑笑说,我们再坐一些。玉宝又坐回报纸上。

潘逸年取出盐汽水,递给玉宝一瓶,玉宝说,不要。潘逸年没有勉强,自开一瓶,吃两口后说,生气了。玉宝不语,潘逸年说,我在前面踢足球,两方对垒,临阵脱逃不大好,来晚了,我道歉。玉宝说,可踢赢了。潘逸年说,赢了。玉宝说,不枉我久等。潘逸年微怔,随即笑了。

俩人一时没话讲,49 路巨龙公交车,又过去一辆。潘逸年笑说,这附近中小学校,做早操或上体育课,侪在人民广场上。我早年住在福州路会乐里,上的是储能中学,别的学校体育课跑操场,我们跑人民大道。玉宝笑说,还有这种事体。潘逸年说,林小姐看路灯,有啥发现。玉宝说,看到了,古时宫灯造型,每个绑着大喇叭。潘逸年说,区里组织长跑比赛,在人民大道举行,两只灯柱子,间距五十米,千米长跑这样计算出来。玉宝说,长度不够吧。潘逸年说,从溜冰场始发足够了。

忽然远方一声巨响,轰隆隆响彻大地,俩人望过去,潘逸年指着说,在建电信大楼。玉宝说,要建的很高吧。潘逸年说,嗯,不过会安装电梯。又笑说,当初刚挖地基时,我也在现场,挖出不少金银器和古钱币。玉宝抿唇说,我们早认得就好了。潘逸年不响,目光意味深长。

玉宝面孔发红说,我开玩笑。潘逸年说,这些要上交国家的。抬腕看看手表,站起身说,一起吃早点去。玉宝晓得潘逸年误会了,想想随便罢。跟随其身旁,一路无话,直走到重庆北路老大沽路口,有个简易矮棚搭的房子,潘逸年熟门熟路走进去,笑着叫老板跷脚,老板拍手说,稀客,长久不来了。也看到身后的玉宝,笑说,啥辰光讨了新妇。潘逸年说,不是,朋友。玉宝笑了笑。

潘逸年说,两客生煎。对玉宝说,欢喜吃百叶包粉丝汤,还是鲜肉小馄饨。老板玩笑说,开洋葱油拌面也不错,我送蛋皮汤。潘逸年说,我点过生煎了。玉宝说,我吃百叶包粉丝汤吧。潘逸年说,两碗百叶包粉丝汤。寻到靠窗位置坐定,也没旁的闲人,电风扇在头顶呼呼响,一只苍蝇嗡得飞走了。

玉宝先说,不耽误彼此辰光,我先讲讲自己情况。我 1956 年生,1972 年离沪援疆,今年返城。家住同福里弄堂,房子面积三十平方,蹲五口人。姆妈,阿姐姐夫外甥女三人,还有我。我排行老二,三妹也嫁人了,原本还有个小阿弟,十年前病故,我父亲的事体潘逸年打断说,我略知一二,不用复述了。玉宝最怕提及这段,松口气说,谢谢。我阿姐是棉纺厂挡车工、姐夫开出租车,外甥女读小学;三妹夫开公交车,三妹是卖票员。我在巨鹿路菜场上班,每月工资廿五块。这便是我所有情况,潘先生有啥想问的,也可以问。

潘逸年说,林小姐很坦诚。玉宝说,潘先生也讲讲吧。潘逸年微笑说,我这个人,不太会总结自己,但林小姐讲过了,我应当礼尚往来。老板端来生煎、百叶包粉丝汤,走后,潘逸年说,我父亲是部队军官,去世早,家中有姆妈和兄弟四人,我是老大,比林小姐年长七岁。老二老三是双胞胎,老四眼睛有疾,得玉宝阿弟捐献的角膜,而恢复光明,我表示感谢。玉宝没响。潘逸年说,十年前,家逢变故,举债上万,难以度日。一家人不得不做最坏打算,我恰逢大学毕业,听说香港挣钱容易些,只身前往。老二老三上山下乡,姆妈在街道工厂做工,带着四弟生活。

玉宝说,是怎样的变故,需举债上万呢。潘逸年说,林小姐难道不知晓。玉宝说,我哪里知晓,十年前,也就是 72 年,我已离开上海,去往大西北。潘逸年早做有嘲叱准备,抬眼,却对上一张雪白感伤的面孔,顿时不想提了,挟起一只生煎慢慢吃着,片刻后说,我家现在住复兴坊,房子面积,有些大。玉宝没响,薛金花说过,确实有些大。

潘逸年说,二弟 77 年参加高考,大学毕业后,分配进财务局工作。三弟在江西还未回,四弟大学在读。至于我,做完手头的项目,就要待业在家了。

玉宝先听着,还在感叹,彼此云泥之别的差距,听到最后一句话后,反倒愣住,不由说,为啥呢。潘逸年说,不为啥,就是不想做了。玉宝嗫嚅说,不工作,就没有收入,要如何生活。

潘逸年岔开话说,生煎味道如何。玉宝说,比大壶春还要好吃。潘逸年说,百叶包粉丝汤呢,玉宝说,也比大壶春的好吃。潘逸年说,那就多吃点。玉宝心底明白,不再提了。

吃罢早饭,老板另包了两客生煎,一定要送给潘逸年,潘逸年让玉宝收下。玉宝婉拒不掉,只得接过。待走出早食店,玉宝还是回送了,一条凤尾结红手绳,亲手编的。潘逸年接过,笑笑收进了包里。

自此分道扬镳,潘逸年去通信大楼监工,玉宝则往回走,路过人民广场,心烦如麻,坐着喂了半天鸽子。

潘逸年站在高楼上,听着下属汇报,俯瞰人民广场,一群胖鸽子低旋徘徊,然后落在,无所事事的人脚边。

想法

潘逸年回到家,逸文与姆妈在吃夜饭,台子上三菜一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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