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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说罢不再逗留,拉扯着呢喃到门外,不由分说将她塞进了车里。

呢喃扒着车门朝外看,大长公主不曾追出来,但她还是舍不下,扬声唤着:“大母……大母……您何时来接我?”

坐在厅堂内腿颤身摇的大长公主闭上了眼,只觉五内俱焚,当真快要被气死了。

呢喃的声音逐渐隐没了,傅母进来回禀:“郡主把呢喃带走了,这可怎么办?”

大长公主余怒未消,冷着脸道:“孩子是她生的,还怕她把呢喃炖了不成!”

可话虽这样说,心却像被捅了个窟窿,这些年不是呢喃离不开她,是她离不开呢喃。

朝外望了望,太阳将要落山了,晚霞晕染得天幕一片赤红,连园子里都是昏昏的艳色。大长公主气过恼过之后,忽然涌起了无边的寂寞和委屈,撑着额说:“我还能怎么样呢,陛下话里话外尽在催促,原说今年三月要下定的,结果雁还那头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是逼急了,若不想办法,婚事成不了,日后大郎与仰祯会有好果子吃吗?还有呢喃,满建康都知道她与小冯翊王要定亲了,结果弄得半途而废,将来再议亲,人家怎么想?与其日后受婆母妯娌奚落,不如促成这桩婚事,我这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结果弄得个个都来怨我,真是里外不是人。”

傅母在一旁尽力劝慰,“殿下消消气,郡主站在为人母的立场上,才会这样的。她自小是蜜罐子里养大,懂得什么人间疾苦,宫中既然催促,就定要把事办成才能交代。小冯翊王还朝一年有余了,圣上只怕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若再拖延下去,不知会怎么样呢。”

傅母料得没错,朝中局势瞬息万变,原本风平浪静的朝堂,终于又掀起了一片狂潮。

侍御史谈万京,弹劾小冯翊王结党营私,纠结党羽,有颠覆社稷朝纲之嫌疑。

这日朝会上,谈万京抱着笏板侃侃呈禀:“近来臣接到不少奏报,都是关于小冯翊王的。本以为是有心之人捏造构陷,并没有放在心上,但这日小冯翊王向臣府中递送拜帖,邀臣共饮,臣与他素来没有什么牵扯,不过碍于情面还是赴了约。见面之后,小冯翊王多番拉拢臣,大有结交之意,因不日便是臣父六十大寿的日子,小冯翊王差人送了贺礼与礼金,臣看过之后,着实不是泛泛之交所能比拟的。”说着向上长揖下去,“臣受皇恩,奉命督查皇亲官员,从来不敢徇私。小冯翊王如此行事,令臣很是不安,必要奏报陛下,请陛下圣裁。”

朝堂上一时眼风往来如箭矢,看来又到了这位多灾多难的小冯翊王历劫的时候了。

温迎道:“人情往来本不是什么大事,小冯翊王回京一年,朝中臣僚对其为人都有了解。他性情宽厚,温和待人,得知谈侍御尊亲做寿,出于同僚之宜奉上贺礼与礼金,这又有什么可诟病的?纵然是礼金赠得有些重了,不过是因家中无人把持,冯翊王年轻不知事,失了分寸而已,仅凭此便断定他结党营私,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谈万京哂笑了声,“平章此言差矣,什么叫家中无人把持,什么又叫年轻不知事?王府中有傅、长史、司马等,这些人都是为亲王效力的,如何连这点分寸都没有?小冯翊王回京已一年有余,并非初入官场,拿不知人情世故这套来分辨,实在于理不合。再者,若是空穴来风,如何连着五六封奏报都是有关于此的?平章大约还不知道,这奏报上就弹劾了平章与小冯翊王过从甚密,所以今日平章回护,恐怕不足以令臣信服。”

这番话,引得同平章事甚是恼怒,“臣与小冯翊王不过同朝为官,平日略有往来罢了。若是一同赴宴,一同饮酒喝茶就是过从甚密,那么臣便无话可说了。”

上首的圣上垂眼望向神域,蹙眉道:“这件事,朕想听冯翊王自行申辩。本朝河清海晏,朝堂之上也从来不曾藏污纳垢,若是有人蠢动肆扰,朕绝不轻饶。”

神域手执笏板出列,拱手道:“臣实不知,平常的贺寿会闹出这些事端来。因臣先君早年亡故,臣不曾有机会尽孝,听说谈侍御父亲做六十大寿,一时感怀差人敬贺,不想礼金逾制了,确实是臣不查。但若是因此便断言臣有结交党羽之嫌疑,臣断不敢认,请陛下明察。”

谈万京见他辩驳,闲闲调开了视线,“本朝开国以来,着力杜绝臣僚私相授受之举,社稷祸乱,皆起于朋党,文武官员争权夺利,以至吏治腐败,朝纲不振,这样的旧故事还少吗?臣身为侍御史,甘作陛下的马前卒,宁可今日得罪小冯翊王,亦不愿蒙蔽圣听,愚弄君上。”边说边从袖袋里掏出两卷密折来,向上呈敬道,“此中有小冯翊王勾结党羽的罪证,上年小冯翊王入军中历练,与中都军副指挥丁固往来甚密,恐有不臣之嫌。京畿城防,以左右卫联合上都军及中都军为主,中都军戍守长堤以北,那是直通内城的要道,若是被人钻了空子,后果不堪设想,请陛下御览。”

那两卷密折送到了圣上手里,圣上的脸色,自然是越看越阴沉。看完后随手交给一旁内侍,乏力道:“请给宰执们过目。”

几位宰执接手之后传递阅览,这些所谓的罪证言之凿凿,大抵都是人证。所谓的人证,不过是光凭一张嘴撕扯攀咬,但看圣上的意思,恐怕如侍御史一样,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朝堂上一时寂静无声,只听圣上拖着长腔,不紧不慢道:“朕记得先前有人奏请,说理应将东府城赐予小冯翊王。当年睦宗从皇伯魏王一脉中挑选了嗣子,东府与西州两座城,一座赐给了广平王,一座赐给了皇伯魏王。西州城是先帝潜邸,动不得,东府城因中都侯获罪,无人承继,若是赐给小冯翊王又有什么说头?朕思来想去多日,都不曾找到答案,今日看了这两卷密折才如梦初醒,原来大宗小宗又到了重新分辨的时候了,诸位臣工,可是这个意思啊?”

此话一出,局势就严峻了,众人猜得出圣上话中的意思,是要提醒满朝文武,天下之主还不曾改变,他们即便再看好小冯翊王,在他没有子嗣传承之前,也不过是个空头的王爵罢了。他之所以能存在,是仰赖圣上有容人的雅量,若是妄想改变他在朝中的位置,那就是犯上,罪责绝不比中都侯轻半分。

圣上的雷霆震怒,只需一点引子便会触发,没有人敢顶在枪头上与他争辩。那双眼锐利如鹰隼般扫视过众臣,最后落在了神域身上——

“兹事体大,”他寒声道,“朕不会因两封密折便胡乱将人定罪,但其中真伪要彻查,不得有冤狱,也绝不容许扰乱超纲之人逍遥法外。奏疏上所指小冯翊王谋反一事,暂且未有切实的罪证,查证期间,将小冯翊王扣押在骠骑航,不等朕的指令,不许迈出航院一步。”

神域静静听完圣上的话,拱手长揖下去。他的脸上没有喜怒,平静得仿佛这件事早有预料一般,越是这样,越让人扼腕叹息。

尤其三位宰执,散朝之后互相交换了眼色,枢密使抱着笏板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将人迎回朝,倘或他还在湖州乡间,或许过着寻常人的平静日子,不必一再经受这些大风大浪。”

同平章事回身看,几个金吾卫将人往座门上押解,小冯翊王的目光遥遥望过来,眼里一团死寂,蓦地让人想起了先吴王,也是这样大好的年纪,玉碎于权力倾轧之下。

温迎心头震撼,只是不便说出口,复又问副相与枢密使:“二位,若是彻查之后证据确凿,陛下会如何处置?”

所谓的证据确凿,本就是人为可控的。若说交好,小冯翊王与他们私下都有往来,但那不过君子之交,从没有过分热络之处。现在看来,恐怕谈万京是揣测了上意,挖空心思诬陷,毕竟区区一个侍御史,当真用得着如此拉拢吗?

副相对插着袖子,早就看穿了圣上的心思:“革爵圈禁,起坐如常。”

也就是日子照过,妻房照娶,但再也没有成为新一任皇伯的机会了,甚至想活到改元,还得看他命够不够大。

切肤之痛。

无论如何, 人被关进了骠骑航,等闲是出不来了。要想营救,得看时机, 须等圣上消了气, 或者所谓的查证找不出确凿的证据, 小冯翊王才有可能解除圈禁。

朝中的消息,向来传得很快,南弦在家接诊的时候,便听两位带着孩子来就诊的贵妇谈及, 说这回的事怕是不好收场, 人都给关进禁院去了, 要是运气不好, 说不定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南弦彼时正调制膏药,闻言人窒住了,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做。

她的怔忡被人看在眼里, 其中一位贵妇偏头问:“向娘子怎么了?”

毕竟她是小冯翊王外室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建康,那两人当着她的面说起, 大有故意探她反应的意思。

南弦回过神来,“哦”了声道:“我忽然想起来, 这膏子里少加了一味药。近来也不知怎么回事,做事总是丢三落四的。”

两位贵妇相视,心领神会地一笑, “想是因为春日容易犯困吧,我也是这样,记好的要紧事, 转头就忘了。”

南弦随口敷衍了两句, 重新调制膏药, 拿竹片在牛皮纸上摊出个圆形来,掀起孩子的衣裳精准贴上肚脐,这才撤回手擦了擦道:“今晚再看,若是腹泻的症状有所减轻,明日便不用再来了。”

怀里的孩子窸窸地哼哭,做母亲的忙抱起来颠了颠,一面道:“多谢向娘子了,南城的吴婆治小儿积食,竟要拿针一个个手指戳过去,真真把人吓死。还是娘子这里靠得住,一帖膏药便完事,孩子也少受些苦。”

南弦垂眼逗弄孩子两下,复和声叮嘱:“即日起,连着三日只喂些米汤,千万不能再给糕饼了。孩子肠胃稚嫩,要是吃坏了,下回可就真要扎针了。”

两个妇人连连应承,又说了些感激的话,这才辞了出去。

人一走,南弦的脑子就空了,站在那里愣了好半晌,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橘井掖着手叹息:“这小冯翊王恁地坎坷,怎么又摊上事了。”

南弦也甚是惆怅,自己有先见之明,知道圣上视他为眼中钉,为求自保,始终与他保持距离,但真当他遇见了事,又怎么能做到八风不动呢。

既然是圣上亲自下令圈禁,那么就算找人疏通,怕也于事无补。看看外面天色,天灰蒙蒙地,要下雨了,她站定再三思量,还是让橘井带上雨具,打算往清溪王府跑一趟。

马车赶到王府门前时,天上终于下起雨来,院子里探出的枝叶肥厚油亮,被雨一浇淋,愈发绿得鲜焕。

南弦撑着伞到门上,让门房通禀,说想见一见伧业,门房愁着眉道:“长史与管事都出去了。向娘子,我家郎主被人构陷,圈禁在骠骑航呢,向娘子可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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