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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沿着成绩单挨个往下念名字,被叫到的孩子就从外头抱着书包跳进来,朝看中的座位走去。

目送前头九个人抢完了“黄金地段”,教室的前中部基本被瓜分完毕。邢玉知背着包往教室深处走,还是把书包放在旧座位上,搬开凳子坐下都觉得余温尚存。

她上个学期也坐在这儿,偏爱此地的原因是上课走神,可以盯着窗户外头看。这窗外的樟树上有左大右小两个鸟巢,因此枝头常有雀鸟来往,很热闹。玉知看着它们孵出两窝小鸟,学飞的时候有一只掉下来飞不上去,她还急忙跑下去把小麻雀放回花坛里,等着它爹妈给它领回去;之后时不时从食堂带一小团白饭放在窗台外的空调外机上,小鸟就会飞来啄食。

另外一个优越之处在于靠窗空气好,只要拉开窗户就闻不到教室里那一股臭烘烘的人味。玉知总觉得自己的鼻子或许比旁人更灵,能分辨出闻着反胃的“人肉味”;课间从人群间穿梭而过时,也要小心屏息,快速从汗味、头油味、尘土味、垃圾食品味里逃窜而过。

玉知刚坐下,后头的第十一名按顺序走进来。她撑着脑袋瞥了门口一眼,潜意识又生出一种微妙的直觉,果然余光里那个身影就直直朝着这边走过来了。

这么多空位置,为什么就偏偏坐在这儿?

“邢玉知。”那人叫她:“你旁边没人吧?”

玉知没说话,相当于默认了。一般好朋友之间会让成绩更好的进来先占位,如果有人想坐就婉拒一下;可是邢玉知这回没和人约好,这霸王就要来硬上弓了。

男生有点得意地坐下,满脸都是“看我终于逮住你了吧”的嘚瑟劲儿,坐下来以后小动作不断,又是越过“三八线”,又是用胳膊肘戳邢玉知。

玉知让他扰得心烦意乱,压低声音凶他:“章正霖!能不能消停!”

“你理理我呀!怎么和我有仇似的,这么不想我和你坐?”章正霖眉开眼笑,他相貌白净讨喜,但玉知怎么看都觉得他贼眉鼠眼,连笑也心不诚,有种狡诈味道。

章正霖热脸贴冷屁股也无所谓,玉知不搭理他,他依然掏出一卷阿尔卑斯撕开纸壳,剥出两颗递给玉知:“我就知道,王怡婷去和陈晨坐了,你肯定没和别人搭伙。我这是怕你寂寞呢!到时候别人都有人一起坐,就你一个被挑剩,好可怜哦。”

邢玉知翻了个白眼,在桌下把糖纸剥开,趁着班主任没看这边扔进嘴里。她心里知道章正霖说得没错,但又要面子不想承认:“原来你是好心。”

小章:“嗯嗯!不过某些人不领情呀。”

之前教育局还没严查课外班的时候,班主任和数学老师在外头租了个场地搞作文奥数培训,章正霖总是喜欢强占邢玉知身边的位置,害得她和朋友牛郎织女两相隔,始作俑者却喜上眉梢得意洋洋。邢玉知对章正霖的感情其实很复杂,她讨厌他没道理的强占座位,又在他慷慨递来奥数题答案时卑躬屈膝。

这下还要看什么窗外的鸟?听章正霖在她耳边上叽叽喳喳就够了。她被章麻雀闹了半节课,也逐渐妥协于现状。位置换完班会课就宣告结束,玉知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歇息,王怡婷从后头走过来探望她,有点怜悯地说:“怎么和这个混世魔王坐到一起。”

“谁害的?还不是你。”邢玉知烦得对王怡婷也没好气了:“你和陈晨坐,把我扔了!”

“不好意思嘛,就半个月,下次和你坐!”王怡婷笑嘻嘻地晃玉知的胳膊:“去上厕所不?”

“你去吧,我不去。”玉知叹气,接着趴着了。

章正霖在走廊外头和六年级的男生讨论魔兽世界,前一秒还在对死亡骑士津津乐道,后一秒看见王怡婷从教室里出来就分了心,截住她问:“邢玉知还不高兴啊?”

“她能高兴吗。”王怡婷无语地看他一眼:“你倒是如愿以偿了。”

“那也是你自愿。我把陈晨扔给你,你把邢玉知换给我做同桌。”章正霖有点警惕地往教室里瞥了一眼,玉知还趴着,没在看外面,他就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王怡婷:“你管那叫自愿?你要挟我,说要告诉他!”

章正霖嘴一撇:“选择在你。”

王怡婷不想和他多争辩,转头往卫生间去了。六年级男生对他们的爱恨纠葛不感兴趣,还想抓紧最后两分钟课间再聊聊游戏,毕竟这年龄的小男孩都在玩赛尔号呢,翻遍一个学校也找不出两个玩魔兽世界的。

章正霖却没什么兴致了,挥挥手进了教室,凑到玉知边上:“嗳。”

“嗳什么嗳。”邢玉知脑袋埋在臂弯里,声音也瓮瓮的。

章正霖一见她这样就有点发怵,忍不住骨子里那点奴颜婢色,蹲下去仰视她藏在臂弯里的脸:“姑奶奶,别不高兴,真这么不想和我坐…我和王怡婷换一换,和赵老师说,行不行?”

“没必要。”玉知顿了顿:“她想和那个谁坐,拆散她干什么。”

“那你想和别的谁一起?总不能和我坐就天天这样板着脸不高兴。”

“我没不高兴。你说得对,谁都有人组队了,就我没有。”

“你有我呢,我和你坐,你在学校里都没真和我坐过同桌,怎么知道和我一起就不好?”章正霖蹲在两人凳子之间那一小块空里,他又从兜里把那一卷阿尔卑斯掏出来,拆出两颗塞到邢玉知手上,又想了想,干脆把剩的那半卷全给她了。

邢玉知虽然爱吃但也不贪他的,本能就要拒绝,可是她往下头一看,章正霖素来讨喜的脸上没一点俏皮,他自言自语似的:“我也能对你很好的。”

邢玉知收了他的供奉,又记起以前常抄他的奥数题,真真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心软了,说:好吧,小霖子平身吧。小麻雀这才放心地挪上凳子。

上课铃已经响了,老师还没来。玉知抬起头来坐好,顺便重新绑了绑头发。听了邢文易的问题以后她思考了很久,最后头发没剪短,只是把发尾修得整齐了一点,扎起来变成脑袋后头圆圆的一小把。

她一边不太熟练地把发圈绕来绕去,一边想,其实小章把她的反感情绪想得太重了,他压根没料到邢玉知只是还没适应开学,生理心理都犯懒、倦怠。

她有点不适应这么多人的环境,真吵,真挤。家里只有她,或者加上爸爸两个人,安安静静,她能专心致志写写作业、涂涂画画,或者烤着暖炉看电视。她以前可没这么恋家过,现在却只想赶紧放学,想回家,想看见爸爸,吃他做的饭,躺在自己的床上。开春了还乍暖还寒,早晚温差也大,她觉得手冷脚也冷,心里就更是厌烦。

她一开始不待见章正霖,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死缠烂打贴着她——起码头两年不明白。后来小学生也都纷纷情窦初开,王怡婷就是最早一批开窍的“绯闻女王”,她一见到章正霖那黏糊样脑子里就开始拉警报,神神叨叨地对着玉知说悄悄话:搞不好章正霖是喜欢你。

玉知记起这一茬,往旁边看了一眼,心里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刚刚章麻雀说了什么?“我会对你好的”,这怎么听都是句暧昧的许诺。以往章正霖除了偶尔来她面前耍耍无赖,倒也没什么过头的举动,认真说起来,她觉得章正霖甚至还不够划分到“朋友”那一档呢……不过这想法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难过。玉知没来由地多替他着想,决定以后要对章正霖轻拿轻放。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章正霖都挺正常,偶尔拿她的笔、橡皮来玩玩,问:“怎么现在还写铅笔?”

“写错了能擦。”

玉知把本子上的橡皮屑抖掉,又听见旁边的男孩说:“你怕错吗?”

玉知转过头去看他。她很疑惑这个问题,它太宽泛了,也太有分量了。他像是在问她的书写习惯,又像是在透过这个问题挖掘更深层次的内容。章正霖生了一双女孩似的眼睛,睫毛纤长浓密、双眼皮弧度漂亮,笑起来喜意弯弯,现在不笑的眼尾是微垂的,眼珠黑亮深邃,直勾勾盯得玉知心里有点发怵。

他又把视线轻轻移回手里的橡皮。

玉知自己也还是个小孩,她一向比同龄更早熟一截,此刻看着这双眼睛,却觉得章正霖也聪敏得有点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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