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小熊姜茶
事情结束比想象中快,两人离开警局的时候,还能看见最后的夕阳。她们牵着手在附近的公园散步。这里名为公园,其实只是一道曲折幽邃的赏花长道。现在不是花期,树木只见青黄的颜色,在夕阳里愈发暮气沉沉。
小钟感受到周日午后特有的哀伤。天气这样好,明天她却要回去坐牢。她在临水的红木栏杆边停下脚步,望着江面吹风。
“走累了?”大钟问。
“小时候,站在这里能看见一大片水,没有对面的楼房。我还以为这该是一座湖,甚至是海,暗暗想水的对面会不会有不同的世界,在脑子里编了好几种版本的奇幻冒险故事。后来江被填,高楼盖起来,神秘感消失,我好像就变得不会幻想了。水的对面也是城市,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长大就是这样的过程,发现世界和想象中很不一样。美丽的事物日渐磨损,梦想实现就破灭。”
大钟来她身边,压下被风扬起的围巾,“小钟的确像异世界冒险故事里的主人公。”
“为什么?哪里像?”小钟已经对拐弯抹角的讲话方式很敏锐,一下转过弯来,“你该不会想说我很中二吧?”
“不是中二,是有种这个世界里的人很难具有的气质。”
翻译:小钟像外星人。
她很难认为这样的话是在夸自己,将他的围巾在手中揪紧,威胁着问:“什么气质?”
“不想告诉你。”大钟也揪住围巾的一截,与她较劲。
小钟用力拽围巾,他却忽然松了力气,害得她往前一跌,撞在他怀里。她顿时惊得思绪放空,说不出话。僵持许久,她松开捏着围巾的手,搭在他肩上。
大钟顺势探问:“去我家?”
她也顺水推舟地点头。
回程的路上,小钟想起网游开服时的旧事。四个人组队过剧情,过到一半,小钟便退队离开。同样的剧情她在内测时已经过了一次。前方的离魂野将是梦结束的地方,主角陷入低谷又绝境反杀,终于找到信仰,执剑战斗的意义。
也是在这里,玩家失去了一路相伴的挚友,在异世界,睁开眼第一个遇见的人。以前她总给玩家惹各种麻烦,任务栏里挂满鸡飞狗跳的问号和叹号。但她永远只是挠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这次她终于有底气说,自己不再是拖后腿的那个。
故事的反转很精彩,这一段也是整部剧情的最高光,赚足惊叹和眼泪。然而摔碎以后刹那的闪光,小钟不忍看,宁可去做那些零碎的无聊日常,听她用锅碗瓢盆在雨中的破庙敲出乐曲。
停在这里就很好,就像她们现在这样。明知话说开了,两人的关系才算真正跨过这道坎,步入新章。但是反过来,不去面对现实,能拖则拖,却最长久地留住彼此。
到家正是饭点,两个人累得一塌糊涂,很快决定晚饭是烩饭。简单炒好中午腌制的虾仁,加上时蔬与什锦菜,在电饭煲里闷成一锅炖,小钟就扑在床上,呼呼大睡等饭吃。大钟毫不反抗被她当成抱枕,身上的厚衣服也来不及脱。这次小钟没有很快入眠,但他唤她的时候,她没有应声,装作已经睡着。
再醒来,怀抱变得热乎乎。汗意在凌乱的床褥间留下一片潮晕,山茶花洗发水的气味化成温软的体香。大钟睡得很熟,像猫猫一样仰着下巴,微蜷四肢,睡颜愈发显得面白唇红。她摸了下他的额头,被滚烫的热度一惊。
小钟缺乏照顾病人的经验,不知该由他歇着,还是先唤他起来,吃饭,吃药。自己生病的时候是怎么样呢?大约会丧失食欲,就算勉强自己吃,最终也是吐出来。但退烧药一定得吃,不然太难受了。
她试图将大钟摇醒,大声喊叫:“喵喵,起来吃药。”
大钟翻身成头朝枕头里的角度,不清不楚地嘟囔一声,看样子一点都不想起床。
小钟拖着他的手臂将人翻面,拽住衣领威胁,“不起来我脱你衣服了。”
平卧的大钟没有应答,依然是任人宰割的模样。小钟还没有残忍到真要落井下石欺负他的地步,无措地呆愣住。过了好一会,他费劲地将被子拽回来,裹住自己,咳了几声清嗓,有气无力道:“我想再睡会。你快吃饭,别饿着。”
“药放在哪里?”小钟板起脸问。
仿佛被她照顾是一件分外不该的事,大钟许久才作答,“书桌,左边,第一格柜子。”
小钟很快端着温水和药回来。他分外配合地起身吃药,有些夸张地道谢,说她实在帮了大忙。但她挂心着刚才发现的秘密,没能应景地笑出来。
小小的柜子里塞满形形色色的药,不熟悉的人实在没法一眼找到其中退烧药。小钟一不小心就翻出来了不得的东西。一份效果很强的止痛药,开于昨年,标签上写着他叁十周岁整。还有许多不同品种的西药或中成药,主治的方向方向有两个。他曾患过怎样的病,程度如何,一清二楚。
他比他看起来的样子虚弱多了。
“我就拿了退烧药。”小钟道。
大钟后知后觉地明白,她应该注意到了柜子里有什么,愣了一刹,道:“退烧药就够了。”
小钟望着他的表情,忽然觉得很有趣。明明没有习惯另一个人的亲近,嘴上也还在客气,理智却极力强迫自己尽快习惯。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放任她在自己的家里四处乱跑?眼下的气氛仿佛小钟问手机的密码,他也会很爽快地说出来。
他的心境已经到这样的年龄,没有什么好刻意掩藏,她想看都可以坦坦荡荡给她看。他可以不再小家子气地固守一个需要空间的自我,而是宁可将自我延展开来的边界交给亲近之人。这点太有老男人的味道。小钟肯定做不到。
“再坐一会。坐一会就会有精神的。”她死死地盯住他。
大钟恋恋不舍地拂她的脸,口中却道:“既然生病,晚上就不能留你了。”
“反正我也没打算留下,少自作多情。”话语脱口而出。小钟仍旧没从青春期的躁狂里毕业,不能坦率表达自己的心意。她原本只想劝他好好休息,话出口却变成另一种模样。
没能说出口的关怀,一直牵肠挂肚地留到第二天。
小钟以为他会没法来上班,但他还是抱病来了。一下课,他那狼狈的模样就成为女子会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