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李计对造纸一窍不通,他只知道,宁州大部分书籍和笔墨纸砚,都来自淮州,淮州乃文人之乡,文豪辈出,文化产业也较为发达,再加上盛产桑麻竹藤等造纸原料。
其中最为有名的纸,名为“澄心堂纸”,其纸薄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曾有言赞此纸“非文豪不敢书”,可见其珍惜昂贵。
李计好奇地看着纸坊工人们忙忙碌碌,这些时日,他在京城看见的奇事不少,莫非这里能造出更好的纸张来?
很快,他就失望了,这间造纸坊出来的纸十分普通,仅仅可以书写而已,质量不算上乘,工艺更没有特别稀贵。
纸坊广泛收集废旧的纸张,漂洗去上面残留的墨迹和污秽,在水中浸至软烂,捞起来按照一般造纸流程入槽再造,最后捞出晒干,又成了全新的纸张。
李计摸了摸造好的纸,入手既不算很光滑,也没有很粗糙,颜色介于米黄和白色之间。
他摇了摇头,看来京城的纸坊,也不过如此罢了,论及文人气象,依然要看淮州。
一旁的李长莫看出了他的失望,笑道:“南方多桑麻田,造纸原料遍地都是,但在北方却很少,原料难寻,纸价就贵,自然要从淮州购纸。”
“你手中纸名为‘还魂纸’,此法据说是当今圣上收集而来,供给学院研究的。”
“直接将不值钱的废纸回收,一来不依赖原料产地,二来完全省去麻藤等原料反复磨碎煮浸的功夫和时间,很简单就能再造成纸,故名‘还魂’。”
李计讷讷道:“可是这种纸看上去没淮州纸漂亮。”
李长莫用折扇点点他的头:“这种纸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便宜。”
他意味深长道:“对于讲究的富人而言,自然需要昂贵漂亮的纸张,来彰显身份地位,但对于广大普通百姓和学子而言,只要足够便宜,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这些纸书写过之后,又能进行第二次、第三次回收,甚至不用像南方那样,担心原料减产。”
另外一旁,盛满纸浆的水槽边,一名造纸工将一张编织好的方形竹帘浸入纸浆,四边合好竹尺,反复摆动。
待竹帘上铺满了一层厚薄均匀的纸纤维后,侧向一边,缓慢提起,覆盖在平整的木板上,一张薄薄的湿纸页,就基本成型。
李长莫跟几个技术学院的学子商量了几句后,几人令工匠在纸槽上方,装了一架带滑轮的吊绳木架,用绳索将滑轮和捞纸的竹帘相连。
工人只需要拉动绳索,掉在上方的竹帘,就能平稳地浸入纸浆中,臂力强悍的熟练工,一人一只手拉一条绳索,便能控制两张竹帘。
不再受到双臂距离限制,竹帘的长宽还能扩大,一张湿纸页的面积立刻增加了两三倍。
一来二去,效率瞬间就上去了,叠起来供晾干的湿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搬运的小工忙得团团转,又加了两个人,才勉强跟上出纸的速度。
李计在一边看,只觉得叹为观止。
他心里隐约悟到几分,无论是在水泥厂,还是修路时,亦或者现在的造纸坊,技术学院所做的一切复杂到他看不懂的工具,都只为了一个目的——提高效率。
产出的水泥和还魂纸,前者没有那些精美雕刻的石砖美观,后者也没有澄心堂纸稀贵,但胜在量大,便宜,实用,可以惠及更多的平民百姓。
可李计还有些不明白,莫非这就是小少爷所谓的“好官”吗?他们甚至压根就不是官,也没见那个百姓带着田契来投献,更没有功名利禄。
想不明白,李计就暂时不去想。
造纸坊给每个工人一月一百二十钱,包吃住,李计干的活比起修路和砸锤也轻松了不少。
这里的大管事据说是老板从别家纸坊挖过来的“技术人才”,一个月足足有两三吊钱,比他那伺候了李老爷一家一辈子的父亲还多。
大部分工人都敬重这位大管事,连老板都对他和颜悦色,丝毫不像在李家,老爷少爷都能对他们父子挥之即去召之即来,惹得李计好生羡慕。
他安安心心呆在纸坊,一呆就是一个多月,吃胖了一圈不说,还略微攒下了一点小钱,偶尔能去集市再买两捧板栗,过个嘴瘾。
有一日,他跟随管事去隔壁印刷坊送纸,印刷厂的管事正着急人手不够,抓了他的壮丁,塞给李计一串打赏的铜钱,拜托他帮忙送书去京城的惠民书局,在那帮衬几天。
李计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惠民书局在京城南天巷,就在皇家技术学院附近,听说就是开设纸坊和印刷厂背后姓花的老板创立的书局,算是自家产业。
李计拉着一架平板车,车上结结实实绑着好几摞半人高的书籍,匆匆来到惠民书局,跟书局管事一起搬书。
今日也不知什么日子,进店买书的客人尤其多,不少是大人带着十二三岁的孩童,首选选购的都是私塾必备四书五经。
趁着书局管事点货的时间,李计无聊地呆在一旁,直到一个穿着麻布衣服,脚上着草鞋的客人,领着一个孩童,期期艾艾绕着他走了好几圈。
最后终于鼓起勇气问他:“老汉不识字,请问这开蒙书要多少文钱?”
李计一愣,道:“七十文。”
他脱口而出后,才有些惊讶,这么一册蒙学读本,竟然只要七十文,放在淮州起码也得一百文以上,相当于自己一个月工钱。
若是从淮州运到宁州和京州,加上路上的运费,只怕还得多要几十文。
这仅仅只是一册书的价,再加上笔墨砚,和其他书籍,不知道要花他多少个月的工钱了,这些都是消耗品,读书确实不是一般平头老百姓能供得起的。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穿着草鞋的男子,狐疑道:“你要买吗?”
老汉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装着铜钱的小布包,一枚一枚数到七十。
他咧开嘴笑了笑,道:“老汉原本是城外皇觉寺的佃农,前些日子陛下给咱们分了田,今年丰收又降税,卖了些粮。”
“现在农闲,孙儿他娘看着地,老汉在城外的修路队谋了个伙计,终于攒下这些钱,够给儿买本开蒙的书,听说还有一本叫什么千文字的,不知有没有?”
李计找了一会,道:“好像在今日送来的新书里有,不过还没清点,今天暂时不上架,过几天就有了。”
“哦,那我下回来。”
老汉用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孩童的脑袋,小心翼翼将钱递过来,脸上尽是满足的笑意:“其他的,老汉再攒,只希望将来我孙儿能比老汉出息。”
“老汉已经跑了好几个书局了,从没有一本买得起的,只在这里才买着一本。”
他充满感激地望着李计:“你是这里的伙计吗?你们老板真是个好人。”
李计张了张嘴,莫名有些脸红,摆摆手道:“我不是这儿的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