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节
“赝品有这样那样的不同,如果作假的技艺足够高超,就连大师也能够被骗到。但是,假的真不了,只要放在真品旁边,那就漏洞百出了。”
霍夫曼从有关薇薇安的回忆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贵妇人,忽然就想到了这句话。这是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一本小说中读到的。其实那并不是什么知名的作品,也谈不上发人深省,但当时他随意翻阅了几章,读到了这一句。
然后奇怪的是,时间过去了很多年,关于那本小说,他完全不记得了。唯有这句话,一直一直,记的清清楚楚。
现实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麦尔顿侯爵夫人的演技出众吗?当然是出众的。这一点,即使是很会看人的霍夫曼也承认。如果不是他在更早的时候已经完全了解麦尔顿侯爵夫人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不能发现她是在表演。
甚至,很多人就算知道麦尔顿侯爵夫人的本质,完全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在她动情的表演面前还是会半信半疑,然后深信不疑。
是的,她当然有这样的本领,如果她没有这样的本领,也不能在流言蜚语这样多的情况下,依旧能保持在上流社会的地位了…认为她其实没什么本事,只是美貌和运气好的人,与其说是在看不起她,还不如说是看不起美林堡上流社会的所有成员。
而现在,霍夫曼看麦尔顿侯爵夫人的‘表演’,却只觉得无聊而吵闹。因为他已经知道‘真品’是怎样了,真正的小美人鱼,脚踩在刀尖上,行走在这个世界的美人鱼,纯洁无暇,与这个世界无限疏远,会化作泡沫的美人鱼…不是这样的。
她的眼睛是真的仿佛是晴朗日子里,最干净的天空,那种蓝色又浅淡又深邃,以至于不真实——那里面不该有世俗的意味,而现在,眼前的这双眼睛里,有太多‘想法’了。
虽然这双眼睛的主人演技出众,不至于‘眼珠子骨碌碌地转’,让人一眼看到就知道在打小算盘。但对于霍夫曼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又想到了薇薇安曾经称赞玛丽公主的话语,说起来和小说里的那句话很像。
“殿下不用去学习怎么鉴定古董、艺术品这些东西的好坏,美酒佳肴的品鉴也是一样——她天生富贵,只要记得一条原则,和自己从小接触的东西相近的就是好的,相差太远的就是不好的。”
“远东某个王朝,曾有一位末代皇帝,就曾经说过,自己去大臣的家里看到古董和艺术品,总能说中真假。他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判断的依据就是与自己从小见到的、用到的东西对比。”
是的,见过真品的,不会被假货迷惑…一切实在是差的太多了,以至于让霍夫曼有一种在看荒诞喜剧的感觉。当然,他看喜剧的时候从来不笑,所以这个时候他也没笑,依旧是严肃的样子,麦尔顿侯爵夫人完全没发现她被完全看穿了。
“…是的,夫人,您到底希望我做什么呢?”即使麦尔顿侯爵夫人卖力地表演了一番,霍夫曼依旧是不近人情的样子。回答挑不出毛病,但完全是公事公办,一点儿没有进入到麦尔顿侯爵夫人的叙事中。
简单来说就是,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到底想干嘛,想让我干嘛?
这样的直接是超出预料的,别说是麦尔顿侯爵夫人这个当事人了,就连躲在柱子后的约瑟芬都暗暗意外——她以为,即使纽兰公爵比较了解麦尔顿侯爵夫人的本质,没那么容易被骗到,这一次也该有点儿迟疑的。
这样的结果,她甚至不知道是好是坏…看起来麦尔顿侯爵夫人大失败了,也看不到坚持下去成功的迹象。可轮到她,面对这样不近人情、铁石心肠的男人,就能够成功吗?
犹豫了一下,她没有这个时候离开,她觉得还是可以按照原本的计划试一试的。如果失败了再放弃也不迟,反正现在是事到临头,试一试也没什么损失。
“我希望能得到您的爱,我也只需要您的爱!”麦尔顿侯爵夫人到底不是徒有虚名,即时到了这个地步,依旧没有让整场戏垮掉。在一瞬间的意外之后,她又恢复了平静,回答霍夫曼的时候是缓慢而笃定的。
她了解男人,知道如何显得深情真挚,而又不至于陷入少女式的幼稚…以她的身份,她的人生经历,真的像是年轻女孩儿那样,低到尘埃里,哀求自己深爱的人,那样倒显得不真实了。
所以她说的时候依旧以自己为主语,她要得到他,而不是让他拥有自己。
这样直白热烈,而又具备少见的强势的告白,是最能动摇人的。麦尔顿侯爵夫人所见,一个男人哪怕并不爱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这样告白了,他也是难免感动的——有人认为女人更容易被感动,麦尔顿侯爵夫人不这样认为。
男人对自己有着更强烈的自信,所以当一个女人表达出强烈的爱意时,他们更容易相信,也更容易顺水推舟……
就麦尔顿侯爵夫人看到的例子,一位英俊的男士追求一位女士,直言他爱她,她直接接受的可能性并不高。但反过来,一位女士,哪怕她相貌平庸,直接对一位男士表达了爱慕,对方也很有可能接受,成为隐秘的情人关系,并对自己的朋友表示自己‘交了好运’。
这里说的当然不是‘结婚’,这里说的就是追求成为情人。
霍夫曼平静地点了点头:“是的,我知道了…非常抱歉,夫人,这是我不能给予您的东西。您应该知道的,‘爱’存在就是存在,不存在就是不存在,并不是您想要得到,就一定会有。”
说到这里的时候,霍夫曼又停顿了一下,看了麦尔顿侯爵夫人一样,才不紧不慢地说:“更何况,我以为您并不是真的想要我的爱…这样继续下去,就太难堪了,这应该是您需要极力避免的,不是吗?”
霍夫曼说话时慢条斯理,并没有恼怒或者羞辱的口吻,仿佛麦尔顿侯爵夫人刚刚的事儿、最近的事儿,都是小事,不值一提。
“是吗……”直到这个时候,麦尔顿侯爵夫人的完美面具才有了一丝裂缝。但正如霍夫曼说的,她这样的社交认物最需要的就是避免任何撕破脸的难堪,所以到了这份上,她终于勉强结束了这场失败的‘戏剧’,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离开了。
等到麦尔顿侯爵夫人离开,霍夫曼才看向了那根粗壮的、古典式的柱子,抬了抬眼皮,没说什么就转身也要离开了。
约瑟芬这时才做好了准备,‘尴尬’地从柱子后挪了出来,冲霍夫曼说道:“公爵,真抱歉……”
根据约瑟芬的分析,霍夫曼这样的男人,想要吸引他,就必须在他那里留下深刻印象。就连相对负面的印象,也比毫无印象好得多。她的计划就是这种时候,以一个‘偷听者’的形象出现。
先留下印象,然后再慢慢扭转坏印象,变成好印象。
眼前的男人似乎并不介意这件事的样子,非常平静——但约瑟芬并不这样认为,刚刚他同麦尔顿侯爵夫人的交锋也是这样平静的,难道要说麦尔顿侯爵夫人那样的表演,连他一点儿心湖涟漪都没有激起吗?
霍夫曼本来选择这里,就是因为这里不起眼,而此时不起眼的地方,往往灯光不会太好。离这里最近的一盏汽灯,都在他后方的拐角处。所以此时此刻,约瑟芬抬头看他,能看到一小片阴影洒落在他的脸上。
这个时候,约瑟芬才想到,这位纽兰公爵的母亲,纽兰伯爵夫人曾令一位君主神魂颠倒,被称之为‘和礼兰玫瑰’。继承了很大部分母亲长相的男人,即使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依旧有一种独特的俊秀。
约瑟芬睁大了眼睛,想到了这个男人拒绝麦尔顿侯爵夫人时的冷漠,那是与自己曾经的丈夫完全不一样的…她没有注意到自己心跳变快了一些。
“您不必抱歉,但下次请不要这样失礼了。”霍夫曼的表现挑不出毛病来,此时的绅士原谅一位女士的‘小小失误’本来就是应该的。即使这‘失误’相当失礼,也不会摆在明面上,叫人难堪。越是生疏,越是要周全女士的自尊心。
“是…我只是很想知道麦尔顿侯爵夫人的事,所以…没有想偷窥您……”约瑟芬甚至承认了‘偷窥’这个词,以显示自己的诚恳。
“这样有些不大好,是不是?但我实在没办法了…我就是这样笨,一直不算了解上流社会的复杂规则,在奥马尔的时候,就搞砸过一些事,现在似乎又要搞砸了。我才来美林堡多久啊,就得罪了麦尔顿侯爵夫人,我还能在美林堡呆下去吗?”
仿佛是长久以来的委屈找不到人倾诉,此时此刻,没什么交情,反而能说这些了——这显得有些突然,但从情绪上来说是合理的。
而一旦接受这‘合理的倾诉’,很自然就会生出一些同情、怜悯。
如果说,麦尔顿侯爵夫人一贯以来的策略就是‘强势’,那约瑟芬则是‘示弱’,黑莲花的芯子演白莲花…毕竟她没有麦尔顿侯爵夫人那样的积累深厚的权势,强行强势也很难成功,还是白莲花更适合当下的她。
霍夫曼仿佛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位名声在外的‘索尔多伯爵夫人’一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立刻说什么——这倒是不让约瑟芬意外,一位女士言谈中提到了另一位女士对自己的‘迫害’,不管心里怎么想的,嘴上也该保持‘稳重’才对。
如果真的随意就开口,反而不像这位纽兰公爵传闻中的性情了。
“…虽然有些唐突,但我可以向您请求一件事儿吗?”这也是约瑟芬的‘经验’,对付霍夫曼这类身份地位足够高,也不是情场浪子的‘正经绅士’,比起在他们面前如何表现,展现自己的优势,更有效率的是示弱,最好再请求他们帮帮忙。
男人总是喜欢显示自己的能干、可靠的。
见霍夫曼没有说话,约瑟芬便继续往下说了:“社交季,如果您府上也有晚宴,您能邀请我吗…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大家似乎都受到了侯爵夫人的影响…如果没有您这样人物邀请我,我大概会面对更多的轻视和欺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