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这日,梁琇在怀恩讲完上午的课,去了一趟康平药房。
赵大姐最近闹嗓子,话都说不出来。她在难童院顶得上一根房梁,没了她万万不行。但赵大姐自家也是一大摊子的糟心事。好几个孩子,最大的才十几岁,男人在外出苦力,又累又危险。幸亏家里老人不是作威作福倚老卖老的,帮着她分担了不少。但即便这样,日子过得仍然艰难。
这两天赵大姐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嗓子天天像火烧刀割一般。梁琇想着找祝老板开点胖大海,给赵大姐泡水喝。
祝老板一边给梁琇抓药,一边看了眼她,“小姐最近的气色比以前要好一些,之前开的胃病方子管用吧?”
其实梁琇很少关注自己的气色,也就早晚洗完脸时照下镜子。被祝老板这么一说,还真能觉察出这段时间胃确实消停了不少。秦定邦给她带了这么久的好药,而且还叮嘱着、监督着她吃饭。在药物和生活习惯改善的双重作用下,她那奄奄一息的胃,终于又活了过来。
“管用。”梁琇没多解释,笑着看祝老板给她称胖大海,却聊起了另外一个话题,“祝老板说的真准,日本到底和美国打了起来,东南亚那边也占得差不多了。”
“我倒宁可我说的不准。”祝老板苦笑一声,“日本一和英美宣战,这租界里那些没来得及走的外国人,一旦被日本人划成敌侨,以后就没好日子过了。洋人和洋人也不一样,你看都是黄发蓝眼吧,现在意大利人就比英美人要嚣张得多。”
梁琇虽然不能幸灾乐祸,但对好些曾经的“上等人”,也的确是可怜不起来。以前,连印度人和越南人都觉得比中国人高人一等呢。租界一变天,把这帮人一道打入了尘埃。
和祝老板又简单聊了几句,见有顾客进来,梁琇不想耽误老板做生意,便离开了药房。
梁琇出了药房刚走了没几步,却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刚进药房的那个穿长衫压低礼帽的男子,她越想越觉得有几分点眼熟。
这上海还能有谁让她眼熟?她没有贸然回药房,就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站着,装作等人的样子,时不时关注一下药房的动静。过了一阵,刚才的长衫男子又压了压帽檐走了出来。
梁琇假装也往相同方向走,悄悄侧脸看向那个男子。此人身形高大健硕,没有胡子,但是这个步态,还有他刚咳嗽的声音,这分明就是——
“朱……”
朱维方看到梁琇也愣了一下,但是迅速转过头,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装作不认识我。”
梁琇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抬手就朝路对面的一辆黄包车招呼了一下,之后不慌不忙地上了车。仿佛刚才只是陌生路人间的擦身而过,两人的对话瞬间消弭于无形。
交通员之间是单线联系的,绝对不允许发生横向关联。
既然朱维方已经把她的关系转到了华光那里,那么她就只能是不认识朱维方,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只有这样的联络方式,才能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最大程度地保护组织的安全。
朱维方剃掉续了多年的胡子、换上生意人的长衫,就是换了一种身份,就是在执行新任务。
梁琇要做的,则是做好自己这枚螺丝钉,紧紧地钉在自己的这条线上。不泄露,不打听,不知道,不曾发生。
但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这间药房,这爿名叫“康平”的药房,高矮胖瘦形形色色的人,不停照顾着这里的生意。原本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现在看来,又好像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管怎么说,幸亏刚才她足够谨慎,否则真有可能坏事。以后不管在哪里,都不能遇着熟人,就随便打招呼了。
“杜漪薰?”
去年十二月的炮声刚响不久,冯龙渊就驾着车经由外白渡桥,逃到了法租界。
本来他在公共租界的这套房子守着江边,风景又好,住着非常舒服。而且当初秦定邦帮忙长的眼,省了不少冤枉钱。他格外觉得是块宝地。
炮火响起时,他透过窗户就能看到江面上的滚滚浓烟,还有游弋着的日本军舰。他记起了之前听秦定邦跟他分析预测过形势,日本和英美要掰,法国现在上台了个投降政府,和德国是一派的,德国和日本又是结盟的。
冯龙渊直觉,背靠英美势力的公共租界恐怕要不好,于是脚底抹油,赶紧跑到了法租界。民国二十九年时,他曾在法租界捡漏买了套外国人在撤侨时抛售的便宜房子。在法租界的房子里安顿下来后,看着公共租界的江河日下,不禁庆幸狡兔三窟的先见之明。
躲了一阵子,冯龙渊发现日本人还没在公共租界大开杀戒,明面上也在维持秩序,于是又开车回到了苏州河北岸的住所,把东西能搬则搬,都挪到了法租界,这才算安下心来。
等他彻底安顿好,已经进了民国三十一年了。
这天,永顺公司里,秦定邦前脚刚送走了一个生意朋友,后脚冯龙渊就嬉皮笑脸地进了屋。往办公桌上扔了两个盒子后,便斜着身子坐到了那把还热乎着的椅子上,一条胳膊肘搭在椅背上,然后翘起了二郎腿。
“上好的吕宋黄一种名贵的鱼翅。。”冯龙渊抬手指了指盒子。
“给我这个做什么?”
“啧!”冯龙渊砸了一下嘴,“你看你跟我说话,除了堵我,没别的。”
他往后抹了把头发继续道:“你们家人口多,又有好厨子,下个月就过年了,用得上。哪像我这光棍一条,回到空房子里只剩下冷清清。”说着又砸吧了一下嘴,“我要是也有个梁小姐那样的给我做贤妻良母,这两盒还能有你的份?我早就自……啊!!”
话未说完,他便哀嚎了一声。
秦定邦抄起一盒直接朝椅子丢了过去,冯龙渊躲闪不及,头被砸了个正着。
“你真打呀!”冯龙渊连忙捂着脑袋,一脸不可置信。
秦定邦没理他,倒了一杯茶自己喝起来。
冯龙渊赶紧摸摸头又看看手掌,还好没出血,呼吸浊重地捡起地上的盒子,又扔回秦定邦的桌上。
“你看看你,我就开个玩笑,至于吗?”他被砸得不轻,就差眼冒金星。
“别开她的玩笑。”秦定邦冷冷道。
“好好,是我嘴欠。”冯龙渊又揉了下头,“今天我也是背运,出门买了张饼,刚咬一口,就被人抢了。等我一回头,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一张饼没了一半。是个饿死鬼投生的,一边朝我点头哈腰,一边把另一半也给塞到嘴里。我能怎么办?只能自认倒霉。到你这儿,没两句话……哎我还是给你带的东西呢!你这反手就砸我,嘶……我这要是破了相,还怎么找老婆?”真是越说越多,越说越委屈。
“喝不喝茶?”秦定邦没理他的絮叨,问了一句。
“喝,我要喝一壶!”冯龙渊没好气地回道。
他端过秦定邦递来的茶杯,缓了一缓,“看布告说,日本人不让七十六号再像以前那么为非作歹了。”
自打北边开进了公共租界,人们的话题里总是躲不过日本人。
秦定邦嗤笑了一声,没言语。
“鬼子能发这善心?那可真是见了鬼了。”冯龙渊恨不得离日本鬼子越远越好,虽然他现在已经躲到了法租界,但也总觉得日本人伸手就能够着他。他开始体谅他爹当初仓皇逃离上海时的难处。虽不光彩,可这种恐惧确实不是谁都能一笑置之的。还好,他现在还只是怕,辱没先人的事情还不至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