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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潘逸年说,姆妈准备准备,抽个辰光,我们一道去同福里。潘家妈说,去同福里做啥。潘逸年说,去同福里,向林家提亲。潘家妈惊怔住,反应过来说,啥意思。潘逸年说,我打算和林玉宝结婚。现在七月份,最好十月份办婚礼。潘家妈说,太快了吧。潘逸年说,可以了。潘家妈说,不要想一出是一出。结婚乃人生大事,还是考虑清楚再讲。潘逸年说,姆妈应该了解我,我一旦做出决定,一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潘家妈想想也是,点头笑说,那好,我先去翻翻日历,选个提亲的黄道吉日。起身往房间走,碰到逸文,逸文说,姆妈笑得哩,有啥喜事体。潘家妈笑说,那阿哥,终于要结婚了。

生活

秋生下班回家,秋生娘已烧好夜饭,满头大汗,跑进跑出,端菜碗上桌,秋生爸爸坐在桌前,戴一副老花镜,翻翻新民晚报。秋生娘说,秋生帮帮忙,端饭锅上来。有些人呀,当老太爷,一辈子装聋作哑,酱油瓶倒在面前,也不会得去扶。秋生爸爸不搭腔,该做啥做啥。

秋生下楼,在灶披间,揭开稻草捂库,拎出钢钟锅,再上楼,掀掉锅盖,米饭表面铺一层南瓜块,金灿灿,还滚烫,香甜乱窜。秋生拿过空碗,秋生爸爸说,我要吃南瓜,饭少一点。秋生娘说,三年自然灾害,南瓜还没吃够。秋生爸爸筷子一摔,瞪眼说,老比样子,废话多的臭要死,我忍到现在。秋生娘消停了,秋生没响,自顾打饭。

三人无话,吃到中途,秋生娘说,我最近在巨鹿路小菜场,经常遇到潘大嫂。秋生说,哪位潘大嫂。秋生娘说,老早底,我在街道加工厂,一个生产组的工友,一起加工开关。也是个英雄人物。秋生说,哪能讲。秋生娘说,部队的人,一家门根正苗红,应该讲生活不差的,可惜老头死的早,为给小儿子看眼睛,欠了一屁股债。好在大儿子争气,跑去香港挣美格里。现在全部还清,就住在复兴坊。秋生说,复兴坊,离此地不远。

秋生爸爸说,管人家闲事做啥。秋生娘说,我看到潘大嫂和林玉宝,样子蛮熟络的。秋生爸爸说,林玉宝啥人。秋生说,啥意思。秋生娘说,啥意思,要好的意思。秋生说,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两个人,哪能要好。秋生娘说,是呀,多数是,买小菜时认得了,也可能是我多想。秋生爸爸说,讲半天,林玉宝是啥人。秋生娘说,得失忆症了,懒得多废话。秋生爸爸说,这老比。秋生娘不睬。

秋生莫名心烦,挟块糖醋小排骨,皱眉说,我每月钞票上交,足够一家门生活了,为啥还是烧四块小排骨。秋生娘说,我吃一块,那爸爸吃一块,秋生吃两块,够哩,再多吃腻味。秋生冷笑说,吃两块,又不是廿块。阿爸把骨头咂吧成渣了,多烧两块哪能,又不是买不起。秋生娘说,秋生结婚要用钞票。秋生说,结婚全部由泉英家包圆,还用啥铜钿钞票。秋生娘说,总归烟酒糖要准备起来。秋生说,哼。烟酒糖也是最便宜的。

秋生娘怔了怔,恼怒说,啥意思,和我算明细帐是吧。我勤俭节约有啥错,省下来的钞票,我又不能带进棺材里,日后还不是留给秋生。我错了,这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秋生爸爸说,一讲起来,眼泪像自来水,不值铜钿。秋生瞬间撒了气,沉默半晌说,我只是觉得没必要,老早生活苦,没办法,现在日节好过了,多烧几块排骨又哪能呢。秋生娘说,上海人烧小排骨,一向如此,精而少,咂咂味道足矣,一烧一大盘,是乡下头的做法。

秋生撒的气又聚拢,从口袋里掏出装工资的信封,递给秋生娘说,先同姆妈打一记预防针,结婚以后,我打算工资,全部交由泉英保管。秋生娘只觉五雷轰顶,难以置信说,这是人讲的话,秋生是戆,还是傻。秋生说,我不戆、不傻。人家夫妻怎么做,我照做而已。秋生娘说,一定是泉英吹的耳边风。秋生说,和泉英无关,是我的决定。碗里饭空,丢下筷子,去倒水漱口。

秋生娘气得吃不下饭,秋生爸爸火上浇油说,好哩,捡芝麻丢西瓜,多烧几块小排骨的事体,非要搞大,现在难收场了吧。秋生娘冷笑说,真要是为小排骨,倒好哩,秋生在借题发挥。一定是泉英,出的坏主意,还没过门,就要给我这婆婆,一个下马威。看到秋生回来,提高嗓门说,我也不是吃素的。秋生没听到前段,顺势说,既然不吃素,下趟多烧几块小排骨,吃个够。秋生娘面孔铁青,秋生爸爸说,哈哈。

玉宝坐在桌前翻杂志,听到弄堂里有人喊,48 号 4 楼,林玉宝,去电话间,林玉宝,快点。玉宝丢下杂志,一路跑到弄堂口,接起电话说,我是林玉宝。一口大喘气,接着说,是啥人寻我呀。

潘逸年说,是我。玉宝说,哦,潘先生。潘逸年说,下个礼拜天,大概十点左右,我和姆妈,会来玉宝家里一趟。玉宝说,做啥呢。潘逸年微顿说,猜猜看。玉宝说,猜不出。潘逸年,想也不想,就猜不出。玉宝说,直接讲不好嘛,非要猜。潘逸年说,我和姆妈来提亲。玉宝说,提亲。潘逸年说,我既然亲了玉宝,就要负起责任来。

玉宝莫名脸烧,瞥一眼电话间阿姨,调个方向,背对着小声说,我有桩事体要坦白。潘逸年说,请讲。玉宝说,前一段辰光,同福里有户姓王的人家,也曾来我家提亲。潘逸年说,姓王的人家,全名呢。玉宝说,王双飞。潘逸年想想说,手表厂的是吧。玉宝说,嗯,是。潘逸年说,如果已经答应,我祝玉宝幸福,那不打扰了。玉宝连忙说,我没有答应呀。潘逸年笑说,哦,继续讲。

玉宝把前因后果讲述一遍。潘逸年不笑了,语带嘲讽说,玉宝倒是一点没闲着。玉宝闷声不响。潘逸年生出脾气,也没话讲。玉宝等半晌说,不管潘先生是否相信,我从未给过王家任何明示和暗示。我也做不来那种,脚踏两只船的事体。潘逸年不语。

玉宝低声说,我就想好好生活。潘逸年不语。玉宝说,潘先生实在无法接受,就算罢,我不强求。潘逸年冷笑说,玉宝倒是洒脱。玉宝含泪说,我也强求不来。潘逸年缓声说,还有啥要讲的,一次性讲清楚。玉宝想想说,没了。

潘逸年说,玉宝有啥要问我的,也可以问。玉宝说,潘先生讲过,做完手头项目,就要待业在家。潘逸年说,是。玉宝认真说,要是结婚的话,未来如何生活呢。我每月工资只有廿五块,养不活两个人。潘逸年没吭声,玉宝说,潘先生,哪能办呢。潘逸年忽然笑起来,笑声低沉。玉宝说,有啥好笑的。潘逸年含满笑意说,我还从未让女人养过。玉宝红脸不语。

潘逸年笑着说,放心,瘦死骆驼比马大。玉宝不语,后面还聊了啥,玉宝没太在意,因为潘逸年一直在笑,笑到挂断电话,玉宝付三分铜钿,电话间阿姨说,讲太长辰光了。玉宝说,是呀,这人烦死了。

提亲

礼拜天,窗户才透清光,林家老小就起床了,玉凤去倒马桶,黄胜利升煤炉,烟雾腾腾,呛了几声,路过爷叔说,升煤炉也是一门技术。玉宝刷牙汰面后,煤炉总算好了,玉宝顿上钢钟锅,倒进隔夜剩饭,用勺捣捣碎,再加凉水,盖上锅盖,让小桃看着,当心扑出来。小桃搬板凳坐旁边,朗诵语文课本。

玉宝拿了零碎铜钿和粮票,挎个篮子,走出弄堂,去排队买大饼油条,恰碰到赵晓苹,赵晓苹买了油酥大饼。玉宝买了咸大饼和油条。玉宝讲还要去买酱菜,赵晓苹说,我也去。赵晓苹说,今天潘家一定来提亲,是吧。玉宝说,是,记得透风声给王家。赵晓苹说,放心,我办事不要太牢靠。玉宝笑笑,路上碰着拎马桶的阿桂嫂,赵晓苹说,无论再时髦精致的女人,也逃脱不掉倒马桶。

俩人走进酱菜店,玻璃柜台内,有一只只钵头,上面覆一块玻璃,种类繁多,糖醋蒜头、嫩姜芽、桂花蜜瓜、笋脯花生、藠头、白糖乳瓜、腐乳类有,虾籽腐乳、油辣腐孔、玫瑰腐乳、糟腐乳。还有萧山萝卜干、苏州萝卜头、大头菜、什锦菜,除此之外,兼卖瓶装的醉蟹螯、醉蟛蜞、醉泥螺,醉蟹糊,买的人少,瓶盖落层灰。营业员在介绍一款新酱菜,名叫五仁酱丁,里有辣椒、豌豆、瓜子仁、萝卜丁、白芝麻。可以免费试吃。玉宝和赵晓苹尝尝,打算买点,因为价格实惠。

玉宝回到家,泡饭锅摆在桌上,盖子揭开放凉,薛金花、玉凤已把房间内外收拾一遍。一家人开始围桌吃早饭,除咸大饼油条外,还有两只碟子,五仁酱丁、玫瑰腐乳。薛金花说,吃好早饭,就去炖银耳莲子羹,再加点百合片、橘子瓣。玉宝说,好。黄胜利说,我要剪个头,看上去精神点。薛金花说,早该剪了。玉凤说,万一王家来闹,哪能办。薛金花说,提亲的事体,一直保密,我连秦阿叔都没讲过,王家再神通广大,也意料不到吧。玉凤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薛金花皱眉说,不要讲了,触霉头。

忽听纱门拉开声,齐望去,小桃高兴说,姨姨来啦。跑过去拿拖鞋。玉卿换好拖鞋,手里拎一只西瓜,搁到墙角。薛金花说,三姑爷没来。玉卿说,要出车,调班也调不出。二姐,对不起。黄胜利玉凤不语,玉宝走过去,温声说,小事体,没关系,早饭没吃吧。玉卿点点头,小桃说,我去帮姨姨拿碗筷。一溜烟下楼去了。黄胜利说,我吃好了,那慢吃。起身离开。薛金花说,我也要烫头去。玉凤说,姆妈加快,否则辰光来不及。薛金花进内房拿皮夹子,匆匆走了。

小桃拿来碗筷,玉宝替玉卿盛泡饭,玉凤说,啧啧,阿妹瘦成了皮包骨。玉卿咬口油条,笑说,阿姐夸张。玉宝担忧说,确实又瘦了。有空去医院查查吧。玉卿嗯一声,岔开话题说,潘先生条件不错呀,二姐有福气。玉凤说,最该感谢我。玉宝说,条件其实一般。玉卿说,哪能讲。玉宝说,潘先生年纪大,马上要失业了,还有两个小叔子没结婚,家里开销,潘先生承担了大部份。玉卿吃惊说,唉哟,这哪能办呀。玉宝不语。

玉凤说,要我讲,玉宝不爱听,王双飞的条件,真好太多。玉卿说,王双飞人品不行,条件再好,也不嫁。玉凤说,不过是道听途说,又没真凭实据。玉宝不耐烦说,不要再提了,我和王双飞,打死也不可能。玉凤不搭腔。玉卿有感而发,二姐一定要想想好,贫贱夫妻百事哀。玉宝没响,心底也有迷茫,想想说,不管怎样,男人总归指望不上,万事还是要靠自己。

三姐妹侪沉默了。

潘家妈和潘逸年如约而至,烟酒点心水果一样不少。薛金花和潘家妈坐沙发,潘逸年和黄胜利坐靠背椅,玉凤斟茶倒水后,和玉宝玉卿挤坐一边,小桃搬来小板凳,坐在薛金花脚前。客厅不过十来个平方,交关拥挤。

黄胜利自我介绍说,玉宝姐夫,黄胜利。伸出手来,潘逸年握了握,松开,淡淡说,潘逸年。黄胜利说,香烟要吃吧。潘逸年说,不用。黄胜利说,吃茶,雨前龙井,十五块一两。潘逸年说,哦。抬手解开衬衫领口。房间太小,人多,愈发闷热。一个摇头风扇,嘎吱嘎吱响。

薛金花说,玉宝,盛甜羹来吃呀。潘家妈说,太客气了,大热天,不用忙。薛金花说,风俗规矩不可丢。玉宝给每人分好甜羹,出了一身汗。

先东拉西扯一通后,又讲起捐眼角膜的事体,潘家妈再表谢意,薛金花感叹说,一晃十多年了,我也是做善事。潘逸年面色微沉,带些讽意,玉宝看在眼底。

潘家妈言归正传,替潘逸年向玉宝提亲,计划十月份举办婚礼。薛金花说,太着急了吧。潘家妈笑说,有么,还好吧。薛金花摇头。潘家妈说,俩人看对眼,趁热打铁也蛮好。薛金花摇头,玉凤说,姆妈讲的没错,十月份结婚的人多,好点的饭店,譬如西湖饭店、洁精饭店、新雅菜馆这些、有档次的地方,怕是难订了。玉卿压低声说,阿姐真敢提呀。黄胜利说,拍婚纱照、买吉服,彩礼、陪嫁,想好好准备,讲老实话,至少要提前半年辰光。

潘逸年看向玉宝,玉宝默不作声,潘逸年平静说,我十月份前有空闲,十月份后,手里工程到关键阶段,分身乏术,再谈婚期,也要到明年三四月份。黄胜利玉凤没响,薛金花说,我们玉宝不急,毕竟婚姻大事,马虎不得。潘逸年笑笑说,是吧,那就明年再讲。薛金花说,坦白讲,到明年还不晓啥光景哩,我们玉宝聪明漂亮,上门提亲的、条件不错的人家,也不是没有。潘逸年说,原来这样,是我高攀不起。薛金花表情有些难看。

场面一时变得微妙起来,没人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潘家妈说,再商量商量看。薛金花板面孔说,没得商量了。玉凤说,姆妈。黄胜利说,还是要听听玉宝意见。潘逸年皱眉,抬腕看手表。玉宝已能解读这个动作,代表男人耐心尽失,打算要找借口离开。

玉宝心情欲坠,待要说话,忽听见门外脚步纷杂,踩得木板楼梯咚咚响,又听得女人尖声高嚷,薛金花,薛金花在家吧,听讲玉宝今天有人提亲,我也来凑凑热闹。

薛金花已经听出来者何人,顿时一吓,有些慌乱,给玉凤和黄胜利使个眼色。黄胜利领悟,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提亲下

好汉难敌四手,恶虎还怕群狼。黄胜利没讲两句,就被推搡一边,索性立在楼梯间,笃笃定定抽香烟。小桃跑去弄堂口看小人书。

潘逸年看到,进来两男两女,三个稍嫌岁数,一个年轻人。男青年直接说,玉宝,做人不好这样冷酷无情。玉宝吃了一惊。潘家妈打量说,这几位是。薛金花说,马主任,我有客人在,把我个面子,过后我们再好生计较。马主任说,啥人把我面子呢。

玉凤起身走过去,挽住马主任胳臂,笑说,我们进里间,先吃一碗甜羹,降降火气。

潘逸年说,玉宝,过来坐。拍拍身边空的靠背椅。玉宝佯装没听见,玉卿提醒说,潘先生在叫阿姐。玉宝只得坐过来。潘逸年说,这就是王双飞。玉宝说,是的。

马主任甩开玉凤的手,不耐烦说,动手动脚、成何体统。我们缺甜羹吃么,我们是来解决问题。王双飞爸爸说,寻把椅子来,我立着吃力。玉卿搬来椅子和矮凳,四人坐下。

潘家妈拍手,恍然说,哦,马主任,一进来我就觉得面熟,可算想起来。马主任说,潘家妈是吧,我有印象。七两年还是七三年,从同福里搬家走了。潘家妈说,好记性。马主任说,这位是来求亲的潘先生吧。潘逸年说,没错。马主任说,我是王双飞的大妈妈。指了指男青年说,这位就是王双飞。还有这两位,王双飞的爷娘。

潘逸年说,有啥事体。马主任说,潘先生是个体面人,我们要么出去讲。潘逸年说,就在此地讲,当面讲清爽,不留后遗症。马主任说,也好,我来做代表,讲讲以薛金花为首的这家人,做出的不入流事体。薛金花说,要死,我成了土匪恶霸头子。王双飞娘说,不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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